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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不去吃了。”周致在给自己系安全带的时候说。张冉的车又大又粗犷,坐在座位皮套里调整坐姿时会让人感觉自己是一只实验兔子,小只的那种。 张冉目不斜视地启动车辆,说:“想去就去。” 听起来一点都不像让人想去就去的意思,周致腹诽。但反正她知道张冉关注的是她那些调查报告以及她对做调查这件事的态度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反正她俩又不是真奔着小馄饨去的。“我是说我不想去那儿了,换个地方行吗?”周致说。 张冉侧目看了周致一眼。没什么不行的。 对于报告的内容,张冉只是浏览了一下目录就已经相当信任。周致在她看文件的档口就着办公室里的沙发和茶几吃一份盒饭。张冉合上报告,将它们暂放在桌上,提起事情的口吻开始变得日常而温和随意:“比你想象中的更顺利,还是不顺利?” “不好说。”周致说,“主要因为通常我是那个让事情变得更顺利的转折点,所以事情究竟算不算以往定义的顺利,我就不好说。” “压力有些大,是不是?”张冉一下子笑了出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熟悉了周致的这一点:强调自身的能耐意味着一种歇斯底里。张冉总是这么敏锐,周致心想,不过他们这种敏锐是必要的,他们靠定性一些事情来决定很多人的人生。 “亲自做调查的感受总是不同的。”张冉看着周致收拾吃完的饭盒,把垃圾袋扎好打结,近似宽慰,“我知道你害怕看不清问题全貌的那种感觉,因此你擅长自我抽离。但要真正处理问题,获悉实况,你必须回到问题中去。” “好吧,我没有畏缩。”周致有些烦乱地灌水,把盖子拧开又拧上,把张冉闲置在茶几上的一支笔拿到手中不停地转,“我只是有感觉变得不一样了。我只是需要时间适应——不,我已经适应了……不,我......” 我没有适应,只是我反应过来我并没有回避这些事情的余地,一点儿也没有。周致在这一瞬间内意识到了自己真正在想什么,而回归了沉默。在以往,她所熟悉的学习探究过程或许伴随着阻碍与那种精力耗尽、一无所获的痛苦,但是一个对的结果、一件对的事情并不造成痛苦或伴随痛苦。而在参与这些人群中的事情的过程中,周致都快记不清自己如何一遍又一遍地想过多少次那些历史政治课上的内容了。那些与K024相关的丰碑,譬如抟土计划,那个造出了仿生人的计划。 在抟土计划的成果出现之前,人们喜欢赋予仿生人一些伦理意义和文艺价值,譬如被忽视的精神需求,被定义的人生,被随意奴役驱使的生命等等;赋予它们能够渲染出充足戏剧性的工作,士兵、杀手、间谍或替身政治工作之类的;但谁都知道,没人会打算让一个比人命更昂贵的东西来代替人本身可以胜任的工作,一条能够被牺牲而无需为之负责的命本来就要多少有多少,不需要另费心思把创造力用在这上头。历史政治赋予抟土计划的意义是:一种对一切基础科学(万物诞生之因)具有探索精神的思维模式的具象化过程,仿生人的诞生代表着这种思维模式不是空谈,其意义是一个浪漫的硕果,象征着恒星文明的科研思维终于贴合了恒星文明的生命诞生逻辑,壮阔的未来正在展开。 在参与这些人群中的事情的过程中,周致容易不断回想起这些内容,来提醒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么正确和重要,然后周致就会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跟自己有关的后续计划,然后她就会强迫自己停止想这些。 此时此刻,周致没有在张冉面前回避自己对季维的死亡起的注意,那份死亡报告仍然躺在档案盒里,张冉看到了,没有更多关注。某种程度上,这鼓励了周致的开口冲动。 “好吧。我容易忍不住去想,如果,像秦曼和赵昱君,像季维,这些重要的人最后都死了,还有那些就我所知因辐射病去世的老师,我亡故的导师,这些总归是非自然死亡的占比……”周致停了片刻,她知道张冉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她有些忐忑,因为猜不着张冉的反应,“如果这样,用那些计划的成果作出的推论在规律性上是否存在某些片面?包括抟土计划在内的后续计划,其中存在不可执行的部分,只是我们恰好获得了原本预计用那些计划得到的成果。” 而张冉看着她笑了,笑容里有那种对不知世事者的纵容。她没有生气,但也当作周致什么都没说。她的回答甚至蕴含着不以为意,和一丝逗趣:“你不是也很重要吗?” 周致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没有完全空白,但是一阵频闪。没来由地,季维的那篇遗留日记像是降临在了她脑子里,莫大的无助感通过血液席卷她的身体,有一瞬间她感觉疲惫到无法动弹,眼周浮现出刺激强烈时那种鲜艳、斑驳的彩色色块。那一瞬间很快消逝,像是闪了一下,世界继续照常运转,张冉仍然在这世界中微笑。 “我明白你的担忧。”张冉最后正经地说,依然很温和,“你认为这或许意味着人不应该进入自己无法完全负责的领域。你或许在质疑,我们所追求的那个最终结果,我们的愿望需要美好到什么地步,才能让这一切值得?” “缓慢地了解真相和瞬间知悉所有真相对人来说有什么差异?”张冉问。周致愣了片刻,第一反应是她那个与非微扰理论相关的模型,它拓宽了一些天体状态方程描述的范围,从而最终导致了泛星文明假说的提出。 如果说曾经的观测像一个人能够从自己的窗子看到的邻居家的灯光,他们仅仅能够通过那盏灯光判断这间屋子里有没有人在、有没有人长期居住——他们能够通过现有的观测条件来判断目标天体所属系统是否存在或曾经存在过具有可控核聚变科技水准的文明。(并且观测结果与现实必然存在时差,倘若邻居打算短暂地走出屋子前来敲一敲门,大概不会打算把自己屋子里的灯关掉)。而现在他们能够看到的是楼幢,许多窗子,许多灯光;固定范围内,有些楼幢的灯光像租期不稳定的写字楼,有些则具有规律,像房间功能性固定的别墅,呈现出一个人一天内的生活轨迹。泛星文明假说认为,这规律是一种在大范围内实现熵转移的科技成果。 第二反应不太能算个反应,是精神恍惚,整个办公室的画面都有一种更强烈的失真感,装潢太千篇一律:书桌档案柜,茶几皮沙发,长期光照处或摆或挂一点好养活的绿植……让人不太知道自己在哪里。 周致把目光缩回张冉确确实实坐着的地方,张冉的形象收束回一个人的模样。私服,刚开完车,风衣肩下和袖子上有很多褶印,手心握着刚注入热茶的水杯,杯口袅袅腾着水汽。这两年,每当周致与张冉近距离会面,她总是能看见张冉隐隐泛白的发根,但张冉总是需要把头发染成自然的漆黑,显得人更精神、平静。她的面容因隐藏着锐利坚毅而显示出某种面对巨大压力的底气和行动力,它们总是相辅相成:压力大而需要隐藏,隐藏暗示着压力巨大。当张冉再度开口时,周致几乎立刻后悔了,若有若无的汗水渗出皮肤。对这一切,她为什么要疑惑,为什么要发问?一旦她知悉了任何事因,她就必须得为之负责任了。 “......我认为没有差异,孩子。我不认为了解事件的不同部分会带给人不同的感受;如果你身处某个阶段感觉痛苦,那只是意味着整个事件本身就很让人痛苦,推进它的过程是艰难的,无可避免。在其中做一个无知者,需要承受浑浑噩噩、被损害而不自知的痛苦;做一个仅仅知晓规则的人,需要承受无力的、受人摆布的痛苦;一个知晓规则而充满行动力却对一切已经绝望的人,需要承受麻木的痛苦;而还没有绝望、有志于改变一切的人,则需要在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之前,做尽自己最不想做的事。你知道在建立新的规则之前,你必须成为最熟悉、最会使用当前规则的人;你必须承受矛盾的痛苦,不被理解的痛苦,牺牲无辜者的痛苦,在某些时候必须践踏别人的痛苦。我其实认为你的感觉没错。对美好的向往不能让我产生那样强烈的愿望,那愿望只是出于想让自己摆脱痛苦的强烈本能。” 这个几乎等于倾诉的画面组成很单调,仅仅只是张冉上下唇开合,不徐不疾,可是声音也像受到干扰一样有所失真,几近要让人焦虑性质地睁大双眼,淡薄的泪雾有浮上干枯眼眶的隐隐冲动。还好,张冉最终说出的话比较近似于说教,而且有点戏剧化,跟倾诉关系不大。周致感觉身上的冷汗正在慢慢变干,水分一丝一丝抽离到空气中。但不管怎么说,张冉的解释(如果这算解释)跟周致的感受指向同一个事实:她们没有回避的余地,一点儿也没有。更何况周致怀疑张冉其实主要是为了旁敲侧击到泛星文明假说用以刺激她的决心,剩下的不管算说教还是倾诉都全是写意发挥。可是很无奈,她确实被刺激到了。 “需要声明:我对一些事情的感受是不一样了,但我的认知不会被改变,请您放心。”周致最后将目光聚拢到一个不触及张冉与那些报告的范围内,声音平板,“我能照常完成汇报,不会受影响。” “我从来放心你。” 这一次,张冉流露出真正柔和的容色,她从桌后起身走来,揽着周致的肩,将季维的死亡报告怜惜地交还给周致,像发了一枚安抚糖果,在送周致出门时说:“放松点,汇报之前好好享受你这个小假期吧。” 说是假期,但其实周致还有一堆实验数据要整理。不过张冉没有过问这些部分,她不需要确认就可以知道周致能够为了它们付诸一切。 第二天仍然是在高铁上时,梁栀发来短消息,周致在消息发来的十几分钟后才看到。 梁栀:下班了 梁栀:昨天晚上有一个奇葩 梁栀:因为夜班护士投诉医院 梁栀:他觉得护士站开灯影响他睡觉了 梁栀:害! 梁栀:快点好起来快点出院别折磨人了真的 梁栀:我睡会 这时候梁栀的见习地点已照常回到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她的家离医院很近。在这里她们的习惯通常是看梁栀几点睡醒,醒得早她们就出去外边吃点,逛会儿;醒得晚就在家吃。周致下了车,回复留言:嗯。我已经到了,想在外边走走。 这不是节假日,这是她的假日,周致走在路上,闲人不多。最近有个节日,不过人们没有过这个节日的习惯,不过商场和商店热切地扮好了装饰,它们看起来暖烘烘的,热闹温馨,让人路过看到时心里感到愉快。这愉快来自于人可以藉助它们来想象自己将如何装饰自己的屋子、过这个节日。这个念头让周致感到一股轻盈哀伤的暖流从心底将她托举,她感到周遭慢下来,汽车鸣笛声、高声交流的人声、重型车从路面上轰隆隆碾过的声音、商场音响广播声与行李箱轮子滚在地上的咕噜噜声正在同时发生,但彼此分明,形成缓流,从行走的人身侧安稳平静地绕过。她放缓脚步。 饭点已经过了。文化广场附近正在因为什么聚集起了更多的人,人群中心散发出奇异张扬的灯光。周致抬头看到一幅熟悉的巨大LOGO,那个季维曾经任职的科技公司正借助节日在此办一个体验活动。 他们弄了一个有规则的小游戏:人群中心的旱冰场被布置为冰湖,穿戴设备进入冰湖,按照一定的规律滑行可以带出一条裂缝,按照一定的规律织起所有裂缝就可以使湖面解冻,救出湖妖。周致站在湖边看了一会儿,穿戴设备加入了游戏。设备能让她感觉有点战栗,但那不是真实的寒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在冰湖外围,有人加入到与她角逐中,或放弃然后到视角更广阔的地方去关注解救湖妖的轨迹规律,有人在这之后继续回来。这只是一个游戏,一个正在多渠道售卖、为了让设备得到更多推广的游戏,外围正在售卖将要作为奖品赠送给解救者的更多湖妖周边,而她发现没法不为了自己是最快发现所有规律的人高兴,没法不为了平衡技巧甚至解救湖妖的优先级而高兴。 我可以站在这里、永远、永远地将这套轨迹滑下去,周致想,如果我因为这个而渴望停留,我是麻木的吗?如果我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是痛苦的吗?她想不出答案,因为毕竟她无法拥有这种生活的全部。围绕着湖面的兴奋感令人步伐轻盈,像歌声一样将人牵引,终于她带起最后一道裂缝,所有的裂缝都被裂缝串连,文化广场的光亮骤然变化,人们在湖面碎裂的全息影像中惊呼。拥有落水触感的参与者们大口大口地呼吸,控制不住地跌跪在地或扶在栏杆上。 周致站在轨迹终点,如同站立在解冻的湖心。诚如活动举办方所言,浮冰消散之后,一尾湖妖从她面前跃出,伴随风浪般达到极致的围观者惊呼声,水珠的影像溅落到所有人的头顶与身前。湖妖面带以歌唱抒情者的微笑,双手捧住她拯救者的面颊。她的嘴唇冰冷,但湿热的呼气随着冰冷的吻的感觉同时扑上额头。一吻过后,湖妖轻轻放开手,又一跃而后消散。周致凝固在原姿势当中,看着绚丽的鱼尾最后划过自己的头顶,原来这就是人们为之疯狂的东西。 办活动的人给周致发了奖品:一个与水中湖妖形象相同的人鱼系列玩偶。周致交还设备,离开互动场,将声音与后续展示的光亮抛在身后。有个小孩在外围期待地看着周致,期待周致是那种酷酷的、上场只是为了好玩然后游戏一结束就把奖品随便扔给一个围观小孩的那种人,然后失望地看着周致越走越远。在她看来用这种冷淡的、其实没什么可在乎的表情带走小人鱼玩偶实在是太混蛋了,你不能对小人鱼玩偶是这样的感情却还带走她,这简直是残忍的,就好像你在用对一个陌生人的态度来对待你自己的小时候。但是最后小孩放了心,因为她看到周致凝视了活动海报一会儿,所以周致可能是别的小人鱼的粉丝,她爱它们,她只是有点失望没有得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一款。 后来的事情在周致的记忆里有一点断片,因为文化广场周边一些节日畅销的酒精饮料包装得太漂亮了。到家时,周致的手已经抖得太厉害,以至于用掉了指纹锁所有的验证次数,然后梁栀开了门,穿着睡衣,她好像答了什么,伴随惊讶、稍显困惑但包容的表情,但是周致已经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我没有带我的行李。” 这是周致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她要确认这一点,因为她模糊地记得验指纹时她差不多空着手,这是她距离最近的记忆。然后她摸到了自己身上的棉质羽绒被,她好像倾心过这个颜色,然后她想起来这好像就是自己买的,然后她彻底明白过来自己现在在哪里。 “嗯,是的,你没带。这是一个意外吗?还是你要说这是一个计划?”梁栀的声音从咫尺之处传来,听起来她无奈地抓住着这个取笑的机会,周致的视野里出现了她仍然稍显困惑但包容的表情。她把那个小人鱼玩偶举到周致眼前:“你带了一个这个回来。” “......这是一个意外。”周致承认,“我走到文化广场那里的时候买了圣诞包装金酒,应该还买了点别的,我知道我有一个假期,然后我就含着吸管不停地吸。”看到布偶圆钝的五官和表情凑到眼前,周致又清醒了一点,床头灯开着,而窗外是一层茧壳一样的薄薄晨光,已经第二天了。周致感觉头有点晕,她嗅到自己的套头长毛衣上仍然附着一股暖烘烘的加香料酒味,还有一点鸡蛋仔的甜味,于是爬起来,说要去洗个澡。 当周致裹着浴袍走回起居室时,透入室内的太阳光宛如初生一般明亮干净。梁栀打开咖啡机,热水淋在新鲜咖啡粉上的气味又香又苦,浓得几乎像一件能给人实质触感的物质,像接触皮肤的棉质被套。机器咕嘟作响,滤口开始涌出guntang、美妙的泡沫。周致凑过去喝了一口梁栀杯子里的咖啡,深深地、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她一头栽上沙发,评价:“那些一定让人戒咖啡的睡眠药物的发明者的人生里一定只有睡眠问题需要解决。” “这有点刻薄。”梁栀放下杯子,好笑而责备地看了过去。严格意义上说,她们谁都没有仔细看过多少次这套沙发套,更别说是上边正在瘫着一个疲惫的、不想动弹的对方的沙发套的样子。虽然很不健康,但眼眶底下那圈自然的青黑会显得你的脸的比例比好好休息时更精致一点,而洗澡以后浮上的血色则使得你又脱去了这种精致附带的不健康的恐怖。这种想法虽无人性,却有审美。梁栀一边想,一边靠过去,一边笑一边说。她情不自禁地吻住她湿润的、微微张开的嘴,浅淡的一层咖啡味残留让嘴唇尝起来是甜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