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何物在空中飞行
赤坂贺哪也不打算去,养育他的那些咒术师教过他许多道理和封建迷信,其中就包括要相信自己的预感。他打心底觉得大事不妙,距离桐生一马出狱不剩下几周,锦山组上上下下都动起来,锦山彰也像扭了几千圈发条的大号机器人,从早转到晚,忙起来顾不上吃饭。偶尔,锦山彰会在赤坂爱去的河边钓鱼点坐会,点上支烟,两个人都无话可说,因此能享受有默契的人才能体会的,一刻钟的沉默。 然而实质上两人并无默契。 “有时候我觉得,”赤坂贺效仿远处的老爷爷,往河里丢了点饵料,吸引鱼凑过来:“你这么活着太累了。钱,权,地位,你都争取到了,再高就是东城会的四代目,再高就是制霸关西关东,再高呢?走出日本,展望亚洲吗。” 他被自己逗笑了,挑高鱼竿,等着愿者上钩。 锦山彰没理他,挪了位置,站在下风口,随行的小弟远远地望着河边。再过会天就要完全亮了,对一宿没睡的人来说,现在正是精疲力尽的时候,锦山闷头抽烟,抽完之后,摸出颗润喉糖。 微薄软弱的日光,洒向小河,稍微弄出点浮光掠影,清风拂过去,碎得不成样子。早先赶到的渔夫和渔钓爱好者都提着装了收获的桶,擦掉鞋子周边的泥巴,从河岸上走远了。 抽完第三支烟,街上逐渐热闹起来,有了些汽车与自行车的喇叭铃铛声。赤坂贺重新投入鱼钩,向河水低头祈祷,请求它不要让自己一无所获。 随行的小弟困得打摆子,险些掉进河里。 赤坂贺借着有气无力的日光看锦山彰,后者心不在焉地望着不知道哪里,歪歪扭扭地站着,胳膊压着栏杆。 “而且,你收人进组的标准真的很低。你组里都是些豺狼鬣狗,阴险之徒。小锦,就算是最差最次等的青少年帮派,也没有这么多混蛋。” “我知道。我得在他们撕碎我之前,爬上东城会的顶点。”锦山彰说,声音很低,或者说他没在乎过自己的音量能不能被人听到。 “你要当四代目。”赤坂贺点点头:“好吧,我支持你。” 锦山彰仍然倚着那栏杆,换了只脚支撑身体,是个嘲笑的表情:“你能为我做什么?” “随便你提。”赤坂贺专心地注视水面:“杀人、纵火、绑架、袭击,经营夜总会,扮演男公关,或者像我上一份同行业工作那样,给大佬开车做保镖,闲时清理门户。” “迟早要清理的,但不是现在,留他们还有用。” 浮漂忽然坠向水底,赤坂跳起来,将鱼竿扛在肩上,几乎是拔河般,将一根巨大的枯树枝拽了出来。 “拿回去当柴火烧?它是块好料。”锦山彰揶揄道,脸上是近来第一个笑容。 赤坂贺看着他,觉得他像头很老很老的公狮子,依旧庞大、透明似的眼珠透着残酷,依旧擅长搏杀,鬃毛黑黝黝的,绕着脖子,一路生长到胸腹。但已经很老、很老,再经历几场殊死搏斗就会掏空他的底子。 尽管他才三十出头。赤坂贺掰着指头数了三遍,确认自己没算错数,又重新端详起锦山彰。 躯壳是年轻的、成熟的、风华正茂的。 他只能在我面前露出疲态。赤坂想,不然那些嗅着气味而来的竞争者会咬开他的脑袋。 赤坂收好鱼竿,站起来,拎着折叠凳,靠近锦山彰。锦山彰用眼角瞥他,一动不动,享受着晨间清新空气和四下无人。 “给我一枚锦山组的代纹徽章吧。”赤坂贺说。 “极道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锦山朝他肩上推了一把,自顾自离开了。 之后锦山一直没联系他,也许是忙过头了,也许是自尊心不同意他对身份低微的家伙服软。赤坂贺漫游在泡沫时代的神室町,穿梭自如。 他抱了一盆生长中的土豆前往瑟蕾娜,接待他的依旧是丽奈,看起来失魂落魄,神思不属,土豆盆栽没吸引她一星半点注意力。他在店里转了转,给双喇叭音响装磁带。 “来跳迪斯科吧。” “我店里没有观众啊。” “没关系啦,开心就好。”赤坂贺扶着音响的把手,让它结结实实地靠在自己肩上,80年代的流行舞曲久违地响起,丽奈一脸拿你没办法的表情,陪着他,转进到卡座前的小块空地。 将流行一时的《恋爱的迪斯科女王》跳了十五遍,丽奈体力不支,哄他去打开卡拉ok机器。赤坂贺蹲在角落里摆弄电线,有客人走正门进店,吆喝了一声,脚步声有点乱,卡拉ok机调试中的动静干扰听觉,赤坂贺没听出来具体多少人,但他认出带头的是锦山彰。 于是赤坂站直身子。锦山彰正摆弄那个双喇叭音响,显然还没完全忘怀80年代。那时候遍地盖楼,极道里几乎是人人有钱赚,钱来得像路边推销员给的免费纸巾一样轻松;那时候除了经常不知所踪的赤坂贺,朋友们收到bb机的消息很快就会在任何地点汇合。没有太大压力,没有太多事项,他想出人头地,桐生一马则思考待会吃什么,女人们读着时尚杂志,赤坂贺研究怎么在迪斯科舞池击败舞蹈老师。 整夜整夜的喝酒闲聊,工作的事聊上一小时就到头了,接下来是最近的客人的故事,桐生一马在街上转悠时遇到的事,锦山会讲讲自己在哪里赚到点钱。赤坂贺会讲他的糟心历史。 几人的友谊是建立在朝不保夕的柜面下生活之人,特有的默契上的,也就是说,互相间不探究内心,不询问出身过去,不挖掘经济来源。以科学观念主导思想的几人,无法理解在世界间跨越,如同不停跨国度长期旅行般的生活。 遇人不淑倒是很好懂。 赤坂贺讲过他和历任男朋友的故事,十年前的锦山彰咋舌,吓得不轻,承诺将来发家致富必然不遗忘赤坂,而赤坂则是露出一个大意为我真的懂男人的微笑。 十年后的锦山彰觉得自己也会成为他糟心情史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去买瓶醋回来吧。”丽奈抓着赤坂的胳膊,推他到门边:“厨房里没有醋了。我和锦山聊聊,等你回来就做夜宵。去吧,跑慢点,小心看路。” “哦哦,等我。” 赤坂贺一头雾水地坐电梯下楼,踏出十几步,在路口琢磨哪家店夜里还有醋。 神室町明亮一片,大把大把的灯牌在四周,满地广告,大楼楼体外什么文案都贴,想从中辨认出售卖食材调味品的店,并不是十分简单。 跑趟超市吧。 他盘算着要不要一次性多带几瓶回来,兜里的手机响了一阵,是个陌生号码,他扣掉没接,继续在商超里慢慢推着购物车走,排队付款,期间手机响个没完。 他酝酿了半肚子脏话,接起电话:“喂,谁啊,有完没完?” “我。” 是锦山彰,听起来像女鬼回魂。赤坂贺哆嗦了一下,问:“你在哪儿?” 锦山彰什么也不说,因此赤坂贺强调道:“我去找你,什么决定也别做,好吗?等我会儿。” 锦山报了个地址,听起来像头七那天目睹自己家灭门惨案的孤魂野鬼。赤坂贺把购物袋塞进超市的储物柜,匆匆忙忙拦了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