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正午被桁架割裂，道路向华尔街纵深……你的缆索，吐纳着整个北大西洋……”

    这是20世纪美国晦涩派诗人哈特·克莱恩所作的《致布鲁克林桥》。连接布鲁克林区和曼哈顿岛的布鲁克林大桥像天使划破长空的巨大羽翼，白天富丽典雅，夜晚灯火辉煌。红绿灯浮过她轻盈而无痕的絮语，众星无暇的叹息串起她的行旅，凝聚了永恒。吕西安正坐在为低调起见而临时抽调来的阿斯顿马丁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这座城市燃烧的包囊全都打开了，对着如镜般忠诚的水面，张开她吞吐的臂膀，不论罪恶或纯洁，一视同仁地迎来送往。一如这次阿诺德要去纽约和墨西哥派黑帮“血玫瑰”首领的女儿卡罗尔结婚，而吕西安陪同前往，是去和“黑十字”的二当家白希礼会合，在华尔街开展金融洗钱工作。

    阿诺德的指尖随意地划过吕西安弧度完美的下颌，压过吕西安脆弱的咽喉，像抚摸一只精巧的水晶蝴蝶。吕西安修长的睫毛闪烁，顺从地凑近了些许，以便让阿诺德更容易地掌控自己。阿诺德强硬地扳过吕西安的下巴亲吻，带着不容拒绝的凛冽侵犯着青年人温软的薄唇，直到尝出一丝血腥味道才停止。吕西安缩在阿斯顿马丁宽敞的真皮座椅上，纤细的手指抵着下唇，眼睛里星光闪烁倒映着纽约的万家灯火，像当年那个麻省理工安静思索问题的小男孩。他不问阿诺德要去哪儿，但他从白希礼那里隐隐得知，阿诺德要去百老汇，找一个大概叫西里尔的男演员。

    汽车驶过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在吕西安出神间穿过缤纷繁华的纽约腹地，来到人流汹涌的时代广场附近。阿诺德带着安安静静的吕西安走专门为贵宾开放的特殊通道来到剧场里，坐在喧嚷的观众之间。这次阿诺德是便装出行，刻意隐去了黑帮首领的身份，和吕西安仿佛一对寻常的凡人，偶尔来到百老汇欣赏戏剧。

    舞台两侧墙壁上巨大的天使相对张开翅膀，千百盏水晶灯依次熄灭，带有芬芳香气的花朵从天而降，铺天盖地地落到观众怀里。这里上演的是一部老剧：《萨勒姆的女巫》。故事背景发生在十七世纪，做仆人的年轻女孩阿碧格与主人私通，为了自保和私欲而陷害别人是女巫，最终酿成悲剧。吕西安曾听说过这部戏剧，但并未一睹真容。

    年纪轻轻久负盛名的赫尔牧师戴着黑边眼睛，蜷曲的柔顺深红色长发规整地束在脑后，他抱着厚厚的一本烫金《圣经》出场。他年轻、富有才华，一边用丰富的专业知识指控女巫，一边面对真相不能说出口。一步错、步步错，即使费尽心思也无法弥补之前犯下的过错，只能看着无辜的本不致死的生命走上穷途末路。饰演赫尔牧师的演员身材柔弱纤细、文质彬彬，面对副总督的质问时又刚柔并济、不卑不亢，看着这张与自己八分相似的面孔，吕西安不知为何心底划过一丝不快。中场休息的时候，阿诺德趁众人鼓掌的间隙问吕西安：“那个演赫尔牧师的演员像你吗？”

    也许是喧闹的环境作祟，吕西安低下头，一反常态地不予回答。阿诺德猛地一把拽起吕西安，看着吕西安几乎立刻变出来的无辜的惊惶的面孔，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把吕西安按回到座位上：“在这里等着，哪儿都别去。”

    吕西安摸了摸身上藏着的伯莱塔手枪，这是一把小巧玲珑还没有手掌大的武器。阿诺德一向不放心他带武器，因为阿诺德说过：“若无能力者，反被其所伤。”但游走在罪恶边缘的吕西安在遭受过一次最严重的刺杀后，阿诺德就要求他佩戴一支没有子弹的伯莱塔，在危难之际震慑别人，为自己赢得余地。

    他知道表面上金碧辉煌的百老汇暗地里有这种传统，一部分演员会在十五分钟的中场休息时间里和萍水相逢的观众或粉丝欢爱一场，尤其是精力充沛的男演员。他不是没有听过阿诺德房间里不止一次传来粗重的喘息与磁性的呻吟，其中哪一个会是西里尔的声音呢？西里尔扮演的赫尔牧师和他简直太像了，不仅外貌相似，性格和声音都像。阿诺德也会在铺满绸缎的雕花大床上爱抚他、在私人飞机上强迫他看着令人头晕目眩的万里高空的同时进入他吗？他能用四年的时间读完麻省理工取得硕士学位、并年纪轻轻就负责“黑十字”的财务和管理吗？思绪又回到他改变命运的那个夜晚，他冒失地敲开“黑十字”两位首脑密谋的房门，指出他们组织管理上的错误，这会使他们亏损近两百万美元。

    阿诺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无形的威压逸散开来，他几乎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他太天真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实木地板上，膝盖硌得生疼，阿诺德沙漠之鹰的枪口抵着他白皙漂亮的额头。就当他以为今晚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白希礼带笑的和煦声音适时响起：“为什么不给这孩子一个机会呢？”

    “起来。”

    阿诺德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打断了吕西安一个人的胡思乱想。吕西安几乎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阿诺德身后。赫尔牧师返场，在装潢华丽的舞台上、在人性的漩涡里被迫纠结摇曳。吕西安不禁对这个角色产生了几丝同病相怜：

    “如果有一天能回归正常人的生活，真想去萨勒姆，过平静的生活，做个正常人。”

    吕西安喃喃低语，而阿诺德略微停住脚步。那一天，阿诺德在剧院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角落里进入他，像极了后来在华尔街的证券交易所里刚刚和久别重逢的安赫尔叙旧之后，白希礼在背人处的角落里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前胸和小腹，给他留下的恍惚和羞耻感。巴黎古老的歌剧院四通八达的地下密道里千年不死的幽灵飘荡，诉说着风中精灵传唱的情人之间的窃窃私语。吕西安紧紧抱住阿诺德宽阔的后背，承受着他猛烈到近乎痛苦的侵袭。你也会这样对待卡罗尔的吧，你的未婚妻，“血玫瑰”的女儿，赫赫有名的黑道公主。吕西安迷迷糊糊地想着。

    后来阿诺德和卡罗尔举办了风光无限的婚礼，高调宣告着“黑十字”和“血玫瑰”两大黑帮的正式合作。老何塞虽是上了年纪却宝刀未老，一身戎装依旧气势凛然，吕西安觉得他仿佛轻轻一瞟，就把自己看了个透。高傲的卡罗尔明艳动人，身着正装的阿诺德显得深不可测，这一场政治联姻中爱情简直是个笑话。但这场美国墨西哥跨国军火和毒品走私的强强联合，直到多年后还被奉为佳话。

    阿诺德带着新婚燕尔的娇妻回到“黑十字”总部芝加哥，吕西安则被留在了纽约从事金融洗钱工作，待在白希礼身边。偶尔他也和白希礼来一场肌肤之亲，权力与美貌、势力与才华的纠缠，或者是百无聊赖时的消遣和娱乐、耿耿于怀的不满与报复，吕西安在高潮的余韵后趴在白希礼怀中朦朦胧胧地想，谁又说的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