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末神终焉
序章：末神终焉 Chapter 0: The One Last Dragon 黑龙抓走了小女孩。 在绿石的中北地区，阿基里山脉如一把横插直入的匕首，切分南北，山脉以北是密集错综的群山地带，四季分明，而人类世界第二大国家——圣梅西亚，就深深扎根于山脉后。 阿米特隆，这座被称为人类新兴之都的国都，日夜不息地运转着。它有绝妙的地理位置，整座国家藏身在错落的群山中，有两条河流穿过。阿米特隆沟通南北，连线了北方白精灵和近海自由城的贸易。这座城市的商人有独特的魅力，他们是出了名的巧舌如簧，能令别人心甘情愿和他们做交易，也正因如此，源源不断的财富流入圣梅西亚的四肢百骸。 阿米特隆是繁荣且富裕的城市。 皇都的午后正是人们最懒散最困倦的时候，街上所有的店铺大门紧扣，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出门。 休息是因为今年格外夸张炎热，四月初就有了媲美炎夏的热度，有人受不了这样的炎热，闭门不出，躲过一天最晒的时候。住在城郊的旧贵族们却格外喜欢晒太阳，或许是因为皇都四周都是高山峻岭，热烈的日光变得尤其珍贵。 这是国王钦定的休息时间。没人会在这段时间里担心这个世界又发生了什么，哪怕是国王本人亲自走出皇宫，也不会有人来接待服侍他。 云层的边缘被涂抹上耀眼的白金色，灰蓝的积云连日光都难以穿透，黑色的阴影在大地上一闪而过，大概又是哪片云飘到了头顶上。 没有人会在这时候抬头仰望天空，因为刺眼的日光会灼痛眼睛。云端之上，一道诡秘森冷的目光正在巡视这片土地。 龙啸声惊雷般刺破午后的宁静，响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一头巨大的黑龙从云后浮现，俯冲直下。 龙来了！ 人们短暂地呆滞了一下，在午休的时间，迟钝的大脑需要辨别眼前的一幕是否属真。龙的咆哮声很快再次响起，它飞速逼进，以天谴之势劈开云层。 人群爆发出绝望惊恐的尖叫声，街上混乱一片，人类奔走逃散，年轻男人拨开人群冲到最前面，母亲逃出几步又回头抱起了孩子。黑色的人潮往城外蜂拥而去，珍贵的财物被遗弃在身后，所有店门大敞，八音盒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清脆的旋律戛然而止。 末日毫无预兆地降临了，前一刻一家人还在议论今天的晚餐，下一刻他们就都要变成黑龙的晚餐。 巨大的黑影冲进皇都，它贴着城市的上方划过，人类在它的身躯下蝼蚁般脆弱渺小。不断有人跌倒在地上，或爬起来接着逃命，或被身后的脚步无情碾过。 巨龙在阿米特隆的城市上飞掠，它飞入城郊，利箭般俯冲直插进逃散的人群中，龙翼后敛，龙探出锋利的前爪，就像在荒野上捕猎的鹰，一击而走。离去时，它的前爪中笼罩着它的战利品，一个年幼的女孩。 小女孩被龙牢牢地囚在前爪中，龙抓着她飞行，她逃不出去。黑龙的体型大到不可思议，龙尾几乎和街道一样长，龙翼掀动时，整片树林都在簌簌颤抖，它的前爪可以将成年人类一掌拍死。 它把女孩藏在利爪的囚牢中，锋锐的利爪钩破了她的衣服，刺伤了她的皮肤，鲜血流了出来，皮肤割裂的剧痛让她几乎昏厥。 它起飞的时候，后足用力蹬在石柱上，锋利的龙尾来回甩动，打裂了钟楼的塔尖。碎石甩了出去，砸在街道上，掀起大片灰尘。巨龙飞在空中，漆黑的龙翼每一次扇动，无数细碎的金色粒子飞散开来，似乎是被日光涂抹过的飞尘，遍布末世。 它的前爪摇晃起来，猎物似乎不肯束手就擒，那个人类女孩还在挣扎。黑龙被激怒了，它发出炽热的长啸，威慑的火焰在整座城市的上空燃烧起来，织成一道无法穿过的火网，隔断了头顶上方的晴空艳日。如果再有一点偏差，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会被点燃，所有人都会死在火焰里。 这是威胁，也是警告。 很快，女孩不动了，她失血过多，似乎已经昏厥过去了。 刚被抓住的时候，她一直奋力挣扎，龙爪在她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抓痕，鲜血从伤口里奔涌而出，但在死亡面前，任何疼痛都被求生欲掩盖。她大叫着向周围的人求救，但所有人只顾着逃命，连一个眼神都无暇施舍给她。她被龙抓着升到半空中，越来越高，她看到了自己逃出来的地方，她曾经的容身之处，那座古老又破败的庄园。 庄园大门缓缓打开，男主人和女主人互相搀扶着，在龙翼掀起的飓风中颤抖前行，站在草地中茫然仰头。两个人瑟缩在一起，空洞的双眼目送黑龙远去，甚至不能从龙爪的缝隙中捕捉到女孩的目光。他们像扎堆的稻草人，在风中摇摇欲坠。 女孩停止了哭喊，她呆呆地望着收养自己的贵族夫妇，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和阿米特隆的其他孩子一样，她也是听着龙的故事长大的。 龙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最伟大的生物，早过人类，早过精灵。在山川和河流形成之前，巨龙们在天上飞掠，用魔力填充这个世界，洒下生命的种子，见证万物的诞生和繁盛。 龙是世界的缔造者，是规律的编写者，是魔法的掌控者。 相比之下，人类像出生的婴孩，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年轻的物种。古老的人类认为，他们有爱神赐予的至高无上的礼物，有超越精灵的探索欲，媲美矮人的智慧，人生来就应握住这个世界的权柄。 人类的确聪慧，人类更是贪婪的。古人在大地上开疆扩土，掠夺财富，战火肆虐，人类间的战争永无平息之日。一位赫赫有名的政治家首先提出，人类和人类的斗争只是器械的交锋，但魔法是无法解释的力量，只要有了魔法，有了龙的力量，人类就是所向披靡的。 在同一片天空下，人和龙的世界一分为二，年轻的人类探索世界，古老的龙掌控世界，龙的痕迹处处可循。 在现存最古老的史书里，写着人类寻觅龙之力量的故事。三十位勇士离开家园，挥别亲人朋友，踏上了新纪元的征程。这一天后来被人们定做每一年的伊始，也被当做纪念日来铭记，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绝大多数勇士先后死在征途中，最终只有少数人带着龙的宝藏，回到了人类的世界。 但龙不是驯服的马匹，豢养的牛羊。 人类的回报不足填平恶龙的欲望，人对龙的追寻不是探奥索隐，也并非伟大的征程。巨龙窥伺的目光转到人类身上，被人类当做英雄而尊崇的勇士最终只是引火烧身。 巨龙从天而降，屠戮人类，放火烧毁一切，摧毁城池，占领财宝。 人类的历史从来不只是人与人的战争，更是人与龙的战争。 小女孩深知龙的恐怖。 冰冷的风从龙爪中穿过，刺骨的冰冷扼住了她的呼吸，手脚渐渐冰凉，意识也愈发模糊。她的眼前反复回放着贵族夫妇的眼神，那种悲哀又麻木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相比起其他惊恐的人，他们出奇的镇静。 或许他们很早就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切，或许让她被抓走也是国王的安排，这不稀奇，人类一贯有把女孩献给巨龙的古老传统，只是巨龙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出现过了……这对夫妻只是默默地打开了门锁，让她从屋子里逃出去。道德和良知让他们短暂地心痛了一下，但在巨龙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反抗都毫无意义。 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人民，国王也是迫不得已，贵族也只是听命行事。如果牺牲她一个，就能换取整座国家的安稳，那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合情合理的…… 那么她愿意。 视线开始摇晃，忽明忽暗，眼皮变得很沉。失血过多后，她的大脑不足以供血维持她的视力，心脏却越跳越快，仿佛要挤压体内最后的血液。风声渐渐带走了她的意识，她仰面躺在龙的利爪里，闻着自己血液的味道，慢慢合上眼。最后一个念头是：希望龙能给她个痛快，她很怕疼。 巨龙越飞越远，在天空中缩小成一个黑色的点，最后消失不见。风停了下来，耀眼的光照重新穿过云层的间隙，皇都护卫队也赶往各处城门，城内的混乱渐渐平息下来，仿佛巨龙的侵袭只是一场可怕的梦。梦醒了，龙也消失了。 但龙的确来过，庄园的草地上残留着大片的焦黑，金色的灰尘在空气中慢慢弥散，龙在这里没有找到自己的俘虏，才转头扑向人群。巨龙降临时带来的魔力摧毁了主人精心护养的花草，它的魔力渗入地下，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味，这片土地上几年里都不可能再种植任何植株了。 庄园的女主人忽然痛哭出来，她转头扑进丈夫的怀里。 “它带走了她！它真的带走了她！” 她口中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她被龙的到来吓坏了。小女孩逃离后，孩子们也纷纷尖叫哭喊着要离开，如果不是丈夫冲上去锁住了铁门，她会立刻牵着孩子们冲出这里。 几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出屋子，扑向父母嚎啕大哭。 刚才他们都以为世界末日就要来了。 庄园的男主人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他吸了吸鼻子，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那不是惊恐的泪水，恰恰相反，他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重重地拍着妻儿的肩背，坚定万分：“这是神的降恩……别怕，神会护佑我们的，它会的！” 与此同时，阿米特隆的最北部，在圣梅西亚的皇宫中，国王带着他的亲眷们聚集在金色的大殿中。这是皇宫里最神秘的一座宫殿，精兵日夜不息地把守在四周，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只有国王可以独自踏入这里。今天是绝大部分皇亲第一次走进这里，他们好奇地张望。 这是一座昏暗的殿堂，没有灯，没有窗。整座宫殿里只摆放了一座巨大的雕像，石像四角摆放了点燃的蜡烛，可供视物。金黑交错的地板是古老至尊的象征，雕像脚下的石面格外特殊，它被极其特殊的工艺加工过，方格的四角上刻画着简单的亮金色巨大符文，那不是人类的语言，也鲜少在历史中留迹。 皇室的男女分开站队，男左女右，而国王站在两排队列的最前方，金冠加冕，黑袍加身，他握着白骨铸成的长剑，剑尖向上。 国王发出歌唱般的吟诵，没有人能听清歌里的语言，只有神秘悠长的旋律在大殿里回旋，在每一位亲临的皇室心中留下沉重的痕迹。 许久之后，国王缓缓转身，他高举骨剑过顶，锐利的目光扫遍在场的每一位，神情庄严而肃穆。 他沉声道：“尊神降恩。” 皇眷们缓缓下跪，声音撞击在四周墙壁上，在空荡的宫殿里散开。他们齐声称颂：“尊神降恩。”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忽然传来低沉的歌声，那像是哄孩子入睡的摇篮曲，旋律美妙而平缓，又像母亲的睡前故事，带着被子的气息，柔和又温暖。听不出是什么语言，渐渐地，恐惧和悲伤被驱散了。 意识被温柔的曲调牵动，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火苗烧得啪啦作响，声音很大，小女孩猛地惊醒过来。 她从床上坐起，急促地呼吸着。此时她竟然在一张宽大华丽的床上，是她不敢奢望的那种华丽，这张床一定是专门订制的，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床，大到她连续在上面打滚都不会掉下去——但她不敢。床顶垂下来的床幔沉重又厚实，想必遮光效果也非常好，床幔的手感非常顺滑，大概是用昂贵的绸缎做成的。身上的被褥就像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地拥抱着她，被面缝制了精致的花纹。 令人惊讶的不只是床。 她掀开床幔，光着脚下床，却踩在了雪白的绒毯上。这是一张巨大的真皮绒毯，柔韧的皮毛贴在她的脚掌下，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 床的外侧摆放着一张精美的小桌子，桌上只有一盏精美的琉璃杯，里面盛满了奶白色的液体，还在冒着热气。她低头闻了闻，奶油和蘑菇的味道均匀地混合在一起，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除此之外还有一小碟五颜六色的点心，一块儿垒着一块儿，看上去很可爱，诱发了她的饥饿。 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夸张的饥饿感唤醒了她的食欲，她抓起一块点心直接塞进嘴里，绵密柔软的口感非常惊艳，她忍不住多吃了两块。她实在太饿了，彻底忘了这些食物来路不明，很有可能是诱惑小女孩的毒药。 这时屋外传来诡异的动静。那仿佛是一只巨大的生物在黑暗深处突然开始移动，从阴影中浮现，缓缓来到身后。甜美的幻境其实是捕食者的陷阱，有一道目光在一直注视着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灯被吹灭了，房间里失去了全部光照。她浑身寒毛直立，恐惧笼罩在心头，慑住了她的呼吸。床幔外的黑影动了起来，她钻回被子下，一动不动，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跃出胸膛。 “你的心跳很急促。” 极低极低的声音震颤着她的耳膜，她的大脑里回荡着龙的声音。她张了张嘴，上下两排齿列在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能闻到你的恐惧。” 她忍不住哭了出来，“你会杀了我吗？” 床幔动了，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它掀了起来。一双暗金色的眼睛缓缓靠近床头，无数密布在眼球上的金纹变幻莫测，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光辉，中间暗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缓缓扩开，那是一双来自恶魔的眼睛，恶魔在凝视她！她控制不住自己地颤抖起来。 恶魔循循善诱，“只要你留在这里，你就不会死。” 她哽咽着哀求：“那你可不可以放我回去？” “你们的国王用你来换取他想要的安稳，我可以送你回去，然后杀了所有人。” 龙冷酷地发出它的宣誓，它的语气又是那么轻盈，仿佛只是开了个玩笑，但没有人为这个笑话露出笑容，只有床幔下压抑的抽泣。 “从今天开始，你就住这里。如果你试图逃跑，我就杀了你，还有皇都里的所有人。”它的声音低沉，语调优雅，像一位在酒席上娓娓道来的贵族，只是它说的话实在不像一位贵族，倒像是一个残暴不仁的屠戮者。 她摇头，声音嘶哑：“不……不！” “若无法反抗，那便顺从你的命运吧。” 黑龙冷冷地俯视着她。 小女孩终于忍不住痛哭出来，绝望铺天盖地吞没了她。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大声哭喊，只敢捂着脸抽泣，极力隐忍自己的声音。她瑟缩在床头的小角落里，把自己藏在被子下。床幔轻轻散开，重新笼罩住了她，龙消失了，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床边，黑暗彻底压了下来。她仿佛又听见了龙的声音，在头脑最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想起，它似乎一直就藏在那个地方。 “睡吧。” 桌台上的烛火再度亮起，昏黄的火光温暖宜人，她努力想要睁大眼睛，但眼皮越来越沉，困倦和疲惫突如其来，柔软的被褥变成一张蛛网，困住了她的手脚。 她蜷缩起手脚，变成很小一团。 失去意识前，她忽然想起，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已经愈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