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堪回首

    我讨厌皇室。

    倒不是出于什么身份立场的政治性观点,也不是因于自身经历的怨怼愤恨,我只是单纯的、厌恶皇室这种从上到下,唯我独尊到把人当物品、事事讲求利益交换、事后还翻脸不认人的婊子作风。

    如今的帝国三权鼎立,自诩神明代行者以至高无上神权立足千年的教会,建国至今君临法尔特大陆四百余年的费列罗君主,与百年前那场史无前例大兽潮带来的巨变后,逐渐把控内阁议会大权的贵族,三大势力将这座美丽又脆弱的大陆团团瓜分,贵族中,又以东洋坎贝尔、南海霍德华、西域的唐(don)、与我所在的北境罗斯四大公爵家为代表。

    出于北境的特殊性,地位超然的罗斯一族凌驾于其余三大公的同时也游走在权利争夺之外——毕竟其余三方都与他国边境接壤,独独北境要直面深渊前哨的兽潮——甚至在极其特殊的时期,北境才是这个国家的无冕之主。

    所以我有底气开口,罗斯家继承人自然有资格向这个国家板上钉钉的储君开口‘买’个不起眼无用处的皇室血脉,虽然最后做决定的还是我们尊贵的国王陛下,但——他在乎吗?无数孩子中最没用的一个“哑炮”,还得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不得不抹下面子对外宣称皇室身份的污点。

    所以。

    “说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查理斯敛了眸光,抱起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小灰球就往医疗翼那边走,也不管这身纤尘不染的白色制服被脏兮兮小孩糟蹋地一塌糊涂,面上神情柔和得我一阵牙酸——所谓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我可不觉得雷厉风行的克里瓦能对差了十多岁的幼弟这么温柔,就我几次亲眼所见,她可是斯巴达教育最虔诚的信奉者,所以瞧瞧这幅慈母像——知道的你要给我打感情牌漫天要价,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查理斯对幼弟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呢!

    “罗斯。”得了,都不给我装熟了。“无论你信任与否,即使是我,也会有这样一种真挚情感——至少在我的幼弟还没长大前,我希望雷伊就只是雷伊。”

    当然,因为你知道现在的小废物卖不上价,猪还得养肥了再杀——我在心中翻了个白眼,面上却露出一个挑衅微笑,“再想想吧,亲爱的查理斯。”我瞥了眼雷伊小花猫脏脸上恬静的神情,回想起初见时小孩古灵精怪的亮晶晶眼睛,不由想笑,心说皇室那种乌糟糟地方是怎么养出这样一只没心眼漂亮蠢蛋。

    就这么一路走,周末的清晨往来人稀,我们也得此落个清净,路过广场时我看向学校为感恩日设立的义卖摊,义卖活动中午才开始,现下连摊主都没来齐,我随意扫过稀拉拉的几处摊位,却意外瞥见一样感兴趣的东西,我脚步一转,查理斯也只好跟上我的步伐。

    “纯火属半人马的流心髓?同学,这东西在外面可能卖上更高的价。”

    我饶有兴致地向摊主搭话,他身穿三年级紫色条纹的制服,却相比其他光鲜亮丽的学生明显更为简朴,眼神相对其他的准备者更为瑟缩,被突然搭话时竟是快要跳起来的惊惶,我见他这幅模样,挑了挑眉,查理斯却开口道,“条法规定,商业贩卖古老种族相关制品需要持有《异种族销售许可证》和《血脉鉴定书》,而学院义卖会只能算半个慈善性质的售卖活动——虽然说不上赞成,但你不必担心,这是合法的。”他温和地用眼神安抚被说穿后塌着肩膀目露乞求的摊主,我却毫不客气拆穿道,“合法?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究。这里能识货的可不只有我一人,等义卖会正式开始,同学,你觉得会不会有人质疑你的好运呢?”

    “您的意思是……”这位平民学子看上去快被吓坏了,缩成一团唯唯诺诺、活像等待审判的罪者,我也懒得跟他周旋,直言道,“开个价吧,你不也想趁人还不多赶紧把这烫手山芋甩出去?”流心髓的成色看着可不算太好,药性估计也消解的差不多了,但——

    “毕竟,有些宝贝在橱柜里留久了只会蒙尘,还不如趁它没被完全糟蹋前转手给合适的买家。”

    我举起琉璃杯,看着浑浊石榴液在阳光下映上琉璃玉温润明泽的倒影,意有所指道。

    毕竟,我想得到的是一块值得雕琢的璞玉,可不是被同化成金玉其表的污泥。

    “签放在怀里,定事由巴耶。”(注1)离远了,查理斯才意味深长的笑道,“阿曼尔,尽管你我都对教会态度微妙,却不得不承认,经书的编撰者在某些方面确实怀有过人的智慧。”

    “你要盖一座楼,就得坐下来算计花费。(注2)目前而言,这还在我的能力之内。”我看向他怀中熟睡的小孩,突地笑道,“你也好好想想吧,费列罗,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至两年前洗礼日上勒罗伊因不明原因陷入「沉睡」,已经过去两年了。

    我打开胸前的怀表,看着照片上站立女孩身侧清隽挺拔的身姿,默默想道。

    沉睡——或者说是被摄走了灵魂——在他倒下的瞬间,勒罗伊的阿卡夏消失地干干净净,就好像一具徒有空壳的傀儡,若不是国王当机立断令祭祀施展时间冻结术,保住他最后一丝心跳和呼吸……

    我闭上眼,只觉得耳尖隐隐作疼,风中源源不息的阿卡夏叽叽喳喳向我低语它们搜集的情报,我抬头望向树林掩映后静步踱来的来人,失望地嗤笑道,“怎么,直到现在,你还要躲在”克里瓦的裙子下?

    我看清来人,不由收了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嗓音,“安娜?”我蹙眉在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上来回打转,良久,抱臂沉声质询,“我想,你们该给我一个解释。”

    我与安娜,算是认识多年的密友。

    在「卡罗曼案件」尚未爆发前,在我和王族的关系还真真是亲密无间前,担任内阁内政大臣的卡罗曼·迈耶·罗斯女士,也就是我的母亲,还时常携我一起受国王宴请入皇宫赴约做客。

    大约在我五岁左右,我邂逅了宫中女官之女、安娜·唐德。

    你或许会疑惑为何唐德女官有权将子女带入宫中抚养,但当你知道,我们伟大的国王陛下为反抗教会的一夫一妻制做出过多么放浪形骸的举止时,你也会同我一样对她那头皇室血脉象征的灿烂金发见怪不怪。

    彼时我正专心致志的挑逗爱哭鬼雷伊,小团子可爱的不得了,我把他抱起来,他就吓得哇哇大哭,我揉揉他的脸蛋,他又咯叽咯叽笑得超级治愈。

    他是被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孩子,作为众多孩子中唯三让她受难从自己肚子里的小宝贝,年近中年越发温柔的玛丽梅皇后对他格外宠爱,而长他十来岁的克里瓦公主正好也从情人那得来了第一个女儿,正是母爱爆发的时候,对这个更像是儿子的弟弟远没有日后的严厉要求,就连国王都有两分喜欢这个讨喜的婚生子,还为他起名为雷伊——传说中雷神迪万斯最疼爱的幺子,在出生时就蒙受光明神坐下十二天使的祝福。

    我初次遇见他时还是四岁的生日宴,为了迎接北境之女回到帝都,也为了庆贺我从此久居,玛丽梅冕下亲自为我举办了一场盛礼,只可惜我天生有股洞察力,不爱凑别有用心的假热情——问一个四岁小女孩对某某家族与某某家族联姻有什么看法?你认真的?——就把这片虚与委蛇的交锋甩给英明神武的母亲,自己任性地提着裙子开溜了。

    然后我就遇见狗狗祟祟端两盘蛋糕躲角落里四处张望的小鬼。

    “喂!你是谁家的小孩?不怕被人发现了揪出来吗?”

    我火冒三丈地暗骂帝都人无礼又虚伪,虽然名义是我的生日宴,但就是身为寿星的我在这种场合吃东西也是要遭耻笑的——好好一个生日宴搞的乌七八糟就算了,还不许我吃蛋糕?不许我吃就算了,凭什么还有人偷吃寿星的蛋糕啊!!

    好吧好吧,我就是迁怒了又怎么样?天王老子来了这小偷今晚也必须挨顿打!我捞起袖子,却见被吓好一跳近乎是弹射起飞转过来的小鬼头眼睛一下亮的吓人。

    他探头探脑看了看周围,然后撅着嘴——也许是想竖一个噤声?但他的两手都端着蛋糕,于是只能撅着嘴——“嘘嘘”得让我保持安静,然后摇头晃脑,寻了一处无人的露台,示意我跟他悄咪咪溜过去。

    干什么?

    我眯着眼,把不住‘蛋糕小偷’有什么阴谋诡计——但得了吧?他还能反杀我、北境的罗斯不成?

    我跟着小鬼蹲在露台边边没人看见的角落里,窗外看不见月亮,却有数不尽的星子璀璨耀眼,而殿堂中灯火交错,明亮的烛火映入小孩儿石榴红般剔透的双眸,教他看起来,好似一汪琥珀般清澈见底。

    “阿曼尔jiejie,祝你生日快乐。”

    小孩将蛋糕捧在我眼前,还散发着奶香的柔软脸蛋儿看着却比手上散发着甜美蜜意的蛋糕还要可口,一双狗狗般水汪汪的招子眼巴巴等我接过,笑话,先把嘴角的口水擦干净吧,以为这样就能掩盖你馋我蛋糕的罪行?以为这样就能巴结一个伟大的罗斯?

    我不屑冷笑,冷眼旁观。在甜食的诱惑下,我竟然坚持了长达半分钟不为所动。不过话说回来,偷蛋糕还记得寿星的份,就冲他这份殷勤,大方如我、聪慧如北境之女、心胸宽广的小罗斯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原谅他的无礼,眼见着我接过蛋糕吃了一口,小鬼立马发出小小声欢呼,然后饿虎扑食般也往嘴里塞了一大团,挤了满嘴奶沫、撑得腮帮子都鼓起了。

    他这幅模样,更大一点的人会毫不犹豫沦陷心软,但同龄人可不会对可爱的小孩手下留情,我诚实地遵从心意做了打第一眼就一直想干的事——狠狠掐了一把小孩儿蜜桃般胖乎乎柔软的脸蛋,给那团白皙的棉花糖上留下两大团红痕,小孩儿惊呆了,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被掐,撇撇嘴想哭,又怕被发现了挨骂,两眼泪汪汪地在蛋糕和我之间打转,然后憋着小奶音委屈巴巴说,“我不吃了,jiejie是寿星,全都给jiejie。”

    “吃你的。”沐浴在这纯洁的目光下,就算是我,也有几分姗姗来迟的负罪心虚,我把盘子推回去,小东西一下就好了伤疤忘了疼,绽开一个天真烂漫的笑颜,甜呼呼傻兮兮软声笑,“谢谢阿曼尔jiejie。”

    “所以小鬼头你是哪家的?”

    皇都哪家会养出这么个小傻子,我实在没忍住好奇,又开口问道。

    “不是小鬼头。”吃得正欢的小孩依依不舍把舌尖上的奶油咽下,很认真地抬头看我,“阿尔曼jiejie,我是雷伊,费列罗家的小王子,雷伊·费列罗。”

    费列罗?我疑惑的看了眼他鸦羽般柔顺的黑发,像是察觉了我的目光,又或者被质疑多了习惯性反击,小家伙有点生气地拍胸说道,“就算我的头发和爸爸jiejie颜色不一样,但我也是mama的孩子,克里瓦jiejie的弟弟,如假包换的!”

    不、不,我倒不是单纯的因为发色质疑他。

    “你还是我见的第一个,对自己发色毫无芥蒂的王族。”

    也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沐浴在爱中长大的小王子呢。

    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只下意识努力回想上一次被父母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只可惜那是太久远太久远的事,久远到连蛋糕的甜美都传达不到记忆的溯洄。

    “别哭啊,jiejie……”小傻子怕不是眼瞎了,错以为我在哭,还傻兮兮地蹲我面前手足无措,最后竟然把自己团成一团缩我怀中,还笨拙的模仿大人努力拍打我的脊背,“jiejie不喜欢我的发色吗?但我很喜欢jiejie的哦,因为是和我一样,像星星一样的黑色嘛!”

    哦,可怜的小傻子,你不仅眼瞎,你还色盲。

    我不管玛丽梅又或者是克里瓦将小雷伊送到我身边有什么目的,但既然送了过来,那就是我的东西了。年幼的我不讲道理的给雷伊打上烙印,我的东西,我可以蹂躏他、我可以戏弄他、我需要保护他。

    也就是这次相遇,任凭小雷伊日后再怎么哭天喊地,都无法改变他注定要被我欺压一生的宿命。

    于是从那以后,雷伊就成了我与皇室友谊的桥梁。

    五岁那年母亲带我来到皇宫,在说了几句场面话后,我又领着雷伊去花园玩,别误会,伟大的罗斯之女玩的可不是什么幼稚游戏,我们以玫瑰圃为界,以花园本身错落的地貌为基,又以众花为卒,玩起了实地版沙盘推演——罗斯版过家家,十二岁的我锐评——出人意料,玩什么都慢半拍的小王子独独在这个游戏上灵敏的惊人,或者说是太过纯粹呢?我刻意的假动作他视而不见,我打出的心理战他置若罔闻,成长又快得惊人,从第一次玩时他不到三分钟就败给了我,到现在,我们都快僵持一个半小时啦!

    不过也只是这样了,他太纯粹,根本没法掩饰自己的意图,我顺着他的思路引导雷伊露出了个“小小”破绽,然后毫不留情攻了进去!

    但那小鬼反应也快,发现不对劲后就停下脚步开始思考怎么亡羊补牢,举棋不定都快两分钟了。我无聊的打了个哈欠,转头请仕女帮忙拿杯蜜水润润喉咙,也借此机会寻觅那股隐秘的目光,我运气不错,这么一寻,刚好捉住庭院列廊柯林斯长柱后一抹华贵的流光。

    我眸光微暗,打了个哈欠,任性地暂停游戏,小雷伊却依依不舍,他先是哀哀地求我再等一分钟,被我无情驳回后就只好自个儿撇着小嘴生闷气了。

    我目不斜视走向列廊的另一头,在觉察到背后的注视消失的瞬间,运用身法,无声又敏捷地向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那人似乎察觉不对,打算离开之时却早已进入我的猎爪,我伸手搭在他纤细的臂上,那人惊惶回头,晕了三分惊恐两分羞赧的容颜精致到不似凡人,而那头翩飞起舞的灿烂金发好比丝缎,又似阳光。

    哦豁,原来是个不知名的王室千金?我毫无忏悔地对上她海洋般蔚蓝的双眸,那其中空空荡荡,好似面上惊恐只是一层浮华容妆,就这么僵持片刻后,她才似终于回过神,樱唇轻咬,拉起裙摆为我行礼道,“日安,阿曼尔阁下。”

    “安娜jiejie?”

    那一边,没一会儿就生完闷气的小雷伊又屁颠屁颠跑过来找我,正好撞上这一幕。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第三个jiejie?”我有些无语,上前几步抱臂挡在雷伊身前,虽说3.61英尺的我挡不住一个3.58英尺的小孩,但我还是自信能在这来意不明家伙动手时把她放倒。

    “安娜jiejie是母后身边埃利亚·唐德女官的女儿,你跟jiejie不在的时候,她有时也会带着我玩。”

    “哈!喜欢跟着女士裙跑的小白痴!”

    我闻言大为光火,第一次、近乎是刻薄地转头骂道,要不是为了在外人前给他留几分薄面,蠢蠢欲动的脚尖蹬得可不只是无辜地板!不会吧不会吧,看看那头比费列罗国王本王还耀眼的金发,这小鬼不会真以为她只是什么鬼女官的孩子?

    “呜——阿曼尔,你……你不要太过分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他“最喜欢的”“第三个”jiejie待在身边,往常一逗就哭的小奶包竟然鼓起勇气反抗我的压迫,只可惜这句话已经用光了他一半的反抗精神,我一个眼刀飞过去,问,“我过分?你跟你jiejie和老妈说过这件事吗?”直接把另一半也戳没了。

    “呵呵。”我这边还在瞪雷伊,就听那个装模作样的少女发出一声清脆的呵笑,她说话的方式很奇特,声调抑扬、尾音缭绕,好似百灵鸟清脆吟唱,见我把视线的矛头转向她,少女不慌不忙的提裙行礼,又掩唇浅笑道,“失礼了。雷伊殿下,阿曼尔阁下说的很对,我接近您确实别有意图。”

    说罢,安娜对上小雷伊闻言不可置信瞪大的委屈红眼,沉默片刻,在小王子终于忍不住掉金豆豆时不忍卒视般低首说道,“请放心,我是侍奉冕下的唐娜女官之女,自然没有胆量和理由加害殿下您。至于我为什么恬不知耻地接近,阿曼尔阁下,相比我更习惯冰雪的您,不也没能抗拒温暖的阳光吗?”

    我看着少女完美微笑下难掩的落寞,沉默几秒,我说,“我不信任你。”闻言,安娜眉眼微垂,宛若金丝喙凤蝶羽翼的长睫轻颤,难堪地掩住碧蓝海面破碎的粼光,唇角艰难勾起一个‘果然如此’的凄美苦笑。看着这幅动人情状,饶是再铁石心肠的谏官都说不出什么苛责话语,我却继续道,“但是,我有自信在你动坏心思前揪出你的狐狸尾巴。”所以也不是不能让你继续跟傻逼雷伊玩,在我的监督下。别露出这副心碎的表情——

    这话我是万万说不出口的,于是只能凑过去对被夸后傻乐的雷伊小声咬耳朵,“喂,我不太擅长应付这场面,该你出场了,‘小太阳’。”

    于是就这样,我和雷伊的阵地从花园转移到侧殿某个隐秘的房间,双人游戏变为了三人竞赛,可以说,那几乎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