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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之下(上)

    村里最近来了两个旅人。

    一个有漂亮的浅金长发和金眼睛,一个则是黑发黑眼,穿着黑袍子、手持法杖,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故事书里的魔法师!

    街口卖麵包的嘉琳大婶像平常一样向每个客人说村里最近的八卦,前几天她的话题还围绕在隔壁铁匠铺大哥和书店jiejie的感情发展上,今天说的全都是那个金发哥哥多英俊多温柔多好心、哪个女孩子终于展开攻势、哪对情侣因为他產生裂痕……

    「法师先生呢?」我忍不住问。

    「噢,迪特,这事你不是知道的更清楚吗?」嘉琳大婶说:「他是个黑法师!咱村里的姑娘还没傻到那地步!虽然你父亲脑子不清楚,至少你得听我的话──离他远点儿!」

    「但他说他不是!」我说:「他说他只是刚好穿了黑色的袍子而已!」

    「噢,孩子呀!」嘉琳大婶尖叫:「瞧你傻的,别向他搭话,也千万别相信黑法师说的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摸摸鼻子走了。嘉琳大婶说得没错,但如果他真的是黑法师,他才不会救我爸爸,也不会答应爸爸的请求医治mama的病,毕竟黑法师都是很邪恶的。

    说到这,我得先提一下旅人们来村里的原因。

    前几天,我爸爸在採药的路上遇到狼群──要知道被罗西村南边的狼群盯上有多可怕!牠们很聪明,会先悄悄包围你,当你发现其中一隻,其实已经没有逃生的路了──那时,牠们朝我爸爸衝过去,在快要咬到的时候,好心的法师先生跟他的同伴挺身而出,赶跑了野狼!

    爸爸说法师什么都能办到,所以他道完谢后,就请求法师先生来村里治疗mama的病。

    mama已经病了一阵子。从一开始轻微咳嗽、头晕,到后来吐出黑色的血以后,连床都下不来了。村里的医生束手无策,但mama总说她会好起来的。

    但我不是傻瓜,我知道她在骗我。半夜时爸爸都会偷偷哭泣,mama躺在床上,常常也跟着流起泪来……

    但现在法师先生来了!法师什么都能办到,当然也能治好mama的怪病!

    这样想着,我的脚步终于轻快起来。我先绕去拜访乔伊先生──乔伊先生是村里的花匠,他一向最疼爱我,这次也让我从他的花田里摘了一些新鲜的鬱金香。我特别选了浅紫色的,能让浑身黑漆漆的法师先生看起来比较温和,然后我又去曼朵太太的烘培店买了些饼乾和牛奶,之后才回到了家。

    法师先生刚从mama房间出来,我把花塞到他手里,着急地望着他。

    「法师先生!我mama还好吗?」

    「以后房里别再放花了,对你母亲不好。」法师先生说。

    「为什么?乔伊先生说花对大家都有好处的!」

    法师先生没说话,他接过鬱金香后,就眨也不眨地盯着花看了好久,好像在发呆的样子。近看时他才发现,法师先生的眼睛其实是深蓝色的,睫毛长长的。

    「法师先生,你长得真好看。」我忍不住说。法师先生将目光从花上移开,看了我一眼。

    「这花是哪里摘的?」他问。

    「乔伊先生那里!他的花田里种满各种顏色的鬱金香!」

    「乔伊先生?」

    我点点头。「乔伊先生是最厉害的花匠!他在南边的田里种鬱金香,除了自己摘野花外,大家都喜欢找他买花。」

    「嗯。」法师先生说,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不是黑法师吧,法师先生!」我看着他的黑袍子,又确认一次。

    「不是。」法师先生说。

    法师先生如果穿上淡紫色的袍子不知道会有多漂亮,为什么偏偏喜欢黑色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就像mama喜欢红色,爸爸喜欢草绿色一样,法师先生就喜欢黑色吧!虽然我觉得淡淡的紫色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顏色,但爸爸总说要尊重其他人的喜好,可惜乔伊先生没有种黑色的鬱金香,他说黑色不吉利,卖得不好。

    「别告诉乔伊先生我说的话,迪特。」法师先生说:「照常向他拿花,别带进你母亲的房间,给我就好。」

    我点点头。乔伊先生若知道自己种的花对mama的病不好,一定会很难过,所以我绝对不会说的!

    之后,法师先生给mama戴了一个符咒,调了些药水给她喝,mama的病很快好转起来──不出一个礼拜,她就已经可以离开床走动了!

    我兴奋地拉着mama走向客厅。我们都笑得很快乐,只有法师先生一脸凝重;我有些迷惑,也不太高兴,虽然法师先生一直没什么表情,但我以为看到mama下床走路他也会很开心才对。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向前,对着mama念了一段咒语。

    「被发现了。」我听见他说。

    「什么东西被发现了,法师先生?」我纳闷地问,法师先生没回答我,只是披上斗篷朝门口走去。

    我跳起来,紧跟在他身后。「法师先生,你要去哪里?」我问。

    「去找些材料。」法师先生说。

    我有些惊讶。法师先生几乎从不出门,但总有办法用魔法拿到他要的东西,或是让那个金发的哥哥去买,难得亲自动身──那一定是很难找的东西。

    「但mama已经快好了!」我说。

    法师先生摇摇头。

    「只是暂时压制而已,我们必须从根本解决问题才行。」他严肃地说,我似懂非懂地跟着点头。法师先生转头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金发哥哥说了什么;接着一眨眼,他们两个就失去了踪影。

    魔法真是太酷了──如果能在挨骂时这样咻一下地消失不知道该有多好!我羡慕地想。mama突然又开始咳嗽,我赶紧扶她躺回床上,跟她讲了几个今天听到的有趣故事后,才回到我的房间睡觉。

    不知道法师先生明天会不会回来。等mama病好,就可以让mama烤苹果派好好谢谢他。我一面想着苹果派酸酸甜甜的滋味,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没想到,那是一切恶梦的开始。

    法师先生走后不久,mama的病又回到一开始的症状──浑身无力、皮肤惨白,不断咳嗽,咳出黑色的血……更糟的是,爸爸也病倒了!他跟mama一样吐了黑血,虚弱地直不起身子!

    我哭着去敲隔壁格尔叔叔的门,格尔叔叔跑去找医生,但医生说他无能为力。平时和蔼的医生一脸害怕,口气冷冰冰的,说什么也不想进我家。

    我们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在好心的罗伦太太听到消息后自告奋勇来我家里照顾爸爸mama;罗伦太太年轻时曾在城市的治疗院里工作过,我和终于放心下来,格尔叔叔也能继续工作了。

    没想到第二天,她也病倒了。

    然后,隔壁街书店的jiejie、铁匠铺的大哥、种马铃薯的特拉先生、吉恩叔叔……村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生病了。

    格尔叔叔带我到另一间小木房住,说那种怪病会传染,不让我看爸爸mama。我难过地大哭起来,不知道怎么办,这时候法师先生又不在……为什么他不在呢?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不在这里!

    村里开始有流言传出来,说那些疾病是黑法师的阴谋。他迷惑了村长,要毁了整个村子。

    「都是你爸爸不顾大家的忠告,招了个诅咒回来。」嘉琳大婶说。

    我张开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事到如今,我也怀疑自己会不会被骗了──法师先生不守信用!他答应我会治好mama的,结果事情变成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

    我忿忿地想,一面使劲踢路边的小石头。正踢得起劲时,突然被什么东西打中;我痛得大叫,才看清那是一块狠狠砸在我额头的石头,隔壁街的纳格站在不远处狠狠瞪着我。

    「是你mama传染给大家的!要不是你mama,我jiejie也不会生病!」纳格朝我大喊。

    「你胡说!」我愤怒地大叫,扑过去和他扭打成一团。

    虽然纳格比我高,但我力气比他大,很快就把他压在地上;纳格打不过我,就大哭了起来。

    「都是你……都是你们!我jiejie快死了!」

    「什么?」

    他的话像那块石头狠狠击中我;我愣了愣,觉得害怕又震惊。

    快死了?怎么会!我从来没想过──我总觉得病一定会好的!但真的是这样吗?mama会死吗?爸爸也会吗?

    我瞪着他,脑子一片混乱,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在奔跑了。

    跑过街道,跑过农田,跑过溪流与小桥。

    要找医生。我心想,村里的医生不帮忙就去其他村子,一定有可以救大家的人!

    不知跑了多久──快要跑出村子时,我突然间撞上了人,快跌倒的时候那个人及时扶住了我。

    「对不起……」我赶紧抬起头道歉,接着惊讶地张大嘴巴。

    竟然是法师先生!

    法师先生!他终于回来了!

    法师先生对着我轻声念咒语,我的伤突然间不痛了。我摸摸额头,发现皮肤变得跟受伤前一样光滑,但我顾不得高兴,只是皱起脸,抱着法师先生大哭起来。

    「法师先生,救救我爸妈!救救大家!求求你!」

    法师先生顿了顿,抬起我的脸,认真地望着我。

    「会的,我答应你。」他说:「但我要你帮忙做一件事。」

    他在我手中塞了个透明的漂亮石头,摸起来暖暖的,微微发着光。

    「我要你去乔伊先生那里,带着这个。」他说。

    「当然好!」我说:「但为什么你不一起去呢,法师先生?」

    「我进不去。乔伊先生只让你进他的花田,不是吗?」法师先生说。

    我想想也对,乔伊先生不喜欢别人进他的花田,就连我也是求了好久才被准许进去的;所以我答应了法师先生,回头去找乔伊先生。

    沿着铁匠铺一路直走,再过一道小石桥,就会看见乔伊先生的花田。紫色、红色、白色和黄色的鬱金香组成漂亮的色彩拼图,风一吹过,就会一波波地摆盪,散发出淡淡的花香。

    乔伊先生正在浇水,我远远地向他打招呼,他走过来,一如往常打开了篱笆的门,让我进到他的小木屋里喝红茶。

    我走进屋子才想起来,法师先生根本没说要干嘛,只是叫我进去而已,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乔伊先生,你知道该怎么治村里的怪病吗?」我问。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知道呢,迪特?」乔伊先生说。

    「法师先生要我来找你,我以为……」

    「法师?那个法师回来了?」乔伊先生一脸震惊,「你得快去通知格尔先生,那个病是他搞的鬼!应该把他绑在木桩上,用火焰烧死他,如此大家才会好起来!」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乔伊先生竟然会讲这种话……把别人烧死太野蛮了!何况法师先生温和又漂亮,我完全不敢想像他像烤山猪一样被烧得焦黑的样子!

    「乔伊先生,这话太恶毒了!」我高声大喊:「又不能确定是法师先生造成的!」

    「孩子,你不相信我,反而相信那个来路不明的黑法师吗?」乔伊先生说。他缓了缓神色,走向前一如往常要摸摸我的头,却突然僵住身子,倒抽了一口气。

    「你带了什么进来?」他大叫着往后跳,一脸惊恐。

    我听见念咒文的声音,转头一看,法师先生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乔伊先生大吼一声扑过去,被法师先生用法杖一指后,他突然间吐出好多黑血!整个人不停抖动……接着他像个木偶狠狠摔在地板上!

    我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笑着打招呼的乔伊先生、辛勤浇花的乔伊先生、送给大家好多好多鬱金香的乔伊先生……

    我害死乔伊先生了!

    「骗子!兇手!黑法师!」我大叫着哭了起来:「我恨你、我恨你──你要杀了我们大家!」

    我跌跌撞撞跑向屋外,突然间撞上了人──我抬头一看,是他那个金头发的同伴!我大叫着想逃,那个人却抓着我的手臂往前走,把我的脸扳正,强迫我看着地上的尸体。

    「好好看着,那不是乔伊先生。」他说。

    我瞪大眼睛。

    乔伊先生的样子变了──他浑身变得黑漆漆的,头上长了山羊似的角,背后有蝙蝠一样的大翅膀;他睁开眼睛,眼睛竟然是血红色的!接着他突然跳起来,朝我衝过来──

    我吓得闭上眼睛,但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慢慢睁开眼,发现乔伊先生又变回原本的样子,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四周都是淡蓝色的小光点,像萤火虫一样漂亮;有一些落到我的指间,瞬间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动了起来,感觉很奇异,我说不上来。

    我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法师先生整个人笼罩在柔和的光晕下,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

    我慢慢后退,然后转过身拔腿狂奔,却不小心在出房子时跌了一跤,我喘着气爬起来,却又被眼前的景像吓得愣在原地。

    满满的、黑色的鬱金香,密密麻麻覆满原先五顏六色的花田,就连叶子都是黑色的,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腐臭气味。

    我看见格尔叔叔的身影。他从花田外跑过来,叫着我的名字。

    后来,mama、爸爸,还有大家的病都好了。

    花田底下埋着好多骨头,格尔叔叔带着村里的叔叔去检查了墓地,发现里头埋的尸体都不见了。他们放了一把火,把花田烧得乾乾净净,但乔伊先生的尸体怎么烧也烧不掉,后来被一群穿白色衣服的陌生人带走了。

    我偷听到他们说话。他们说乔伊先生其实是个黑法师,他想用我们整个村子当作祭品召唤恶魔。我震惊又难过,但同时也很庆幸,还好法师先生救了我们!

    那些穿白衣服的人也拿着像法师先生那样的法杖,有些人拿着厚重的书,念着复杂的句子。

    「他们是教会的牧师。你看他们背后绣的符号,代表他们是光明神的信徒。」爸爸跟我说:「他们有特殊的能力,能治好人们的病。」

    我点点头。我看过他们治疗受伤的人,那看起来就跟法师先生做的一样!但肯定没他那么厉害。

    我想起法师先生。从那次以后,我就一直没见着法师先生。其他人也是,应该说,打从他出外找药后村里除了我没人见到他,彷彿他直接在乔伊先生的房子里消失了一样。

    他会回来吗?会不会是因为生我的气,所以才离开了?

    这又不能怪我,我心想,他穿黑色的袍子,大家都说那是黑法师的标志!而且又都不笑,总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就像个坏心肠的傢伙!而且乔伊先生那么好,我又怎么知道他其实是坏人呢?

    但想得再多也还是一样难过,我后悔对法师先生说那些话。

    每天早晨,我总盼望着在街上见到他;直到后来我离开村里,那样的愿望慢慢被繁忙的生活冲淡,只有偶尔午夜梦回,我仍会在梦中瞥见那黑色的身影。

    梦里的我总是孩子的模样,抱着他说对不起。法师先生原谅了我,露出好美好美的笑容……但实际上,我就连他长什么模样也记不清了。没向他道歉、没好好道别,这样的现实也将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然而,那些和法师先生之间的、尚残馀于记忆中的回忆,全被我当成宝贝珍藏在心里。

    我清楚记得其中一段,影响我人生的重大记忆──

    浅蓝色的光取代坏掉的煤油灯,让室内亮了起来,我惊喜地伸手扑那个大光球,暖暖的,不用怕会被烫伤,真是棒呆了!

    「我想和你一样!」我说:「你觉得我能成为跟你一样的法师吗?法师先生!」

    法师先生安静地看着我不说话,我紧张地回望,他的手突然贴上我的额头,凉凉的、软软的。

    好像有什么在体内流动起来,感觉很奇怪,而且心脏的地方好像被吊了起来,紧紧的痒痒的,跳得好快,却又不是不舒服的感觉。

    「可以吗,法师先生?」我紧张地又问了一次。

    「不能。」法师先生毫不留情地说。

    我愣了愣,沮丧地拉下眉毛。

    「但你会是个不错的牧师,迪特。」他说,像mama常做的那样摸了摸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