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易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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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三清殿时,外界凛冽的寒风夹杂一片片雪花,如刀锋般迎面扑来,刮得人面颊生疼。祁进闭了闭眼,早已习惯华山顶峰如此气候,已经是波澜不惊。手中四十八骨的油纸伞举了起来,挡住铺天盖地洒落的冰雪,撑起一方小小天地。深色麂皮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寂静夜色中平添几分生机。 满月高悬在丝绸流淌的夜幕之上,涓涓光华穿过银河落在他头顶,风雪裹挟着脚下细碎的声响,一刻不停地飞舞后凋零,向山谷、向深渊、向祁进触手不可及的远方。月华将纯阳宫整个笼罩在雪白的天地里,白日的雾霭山岚早已经散去了,潜行者少了云霞的遮掩,于雪月交晖之下无所遁形。 祁进猛地回过身。 身后空荡荡的,他所留下的清浅脚印也已经被一层薄薄雪片重新覆上,很快就要看不见了。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握紧伞骨的手蓦地攥紧了。 祁进并不喜欢满月的夜晚。 对祁进来说,满月通常意味着噩梦、血腥又或者难缠的麻烦。凌雪阁的刺客钟爱这样的夜晚,因为他通常并不会在满月时执行任务。于是朱红长绸在月夜寒风中猎猎作响,他的动作轻盈而有力,月光也会在手中流淌成寒凉夺命的利刃,带着烈风而来。纯阳宫飘然的仙气遇风而碎,散在将尽的月色里,如同天地间随处可见的一簇飘蓬,随后不见了。朱衣玄甲的刺客抬起头,眉睫微敛,收起了一身杀意便如同长安城中教养的贵公子般柔艳而无害。 可是他笑起来,如同桃花沾上了春日的雨露,水芙蓉被雨打湿的莲瓣,明艳中透着濒死的血光,破开道家护体罡气,硬生生又将他拖回那个血海浮沉的人间。祁进说不上心中是何等滋味,他并不惧怕,却在那袭红衣招摇而过时,恍惚看到以他们骨血融成了这漫天的冰雪。于是他本能地抗拒、一再警告他不要再来了—— 他向着身后伫立了半晌,才复又回头,走进只有灯火与松影摇曳的山道中去。 姬别情当真不来了,祁进心中却也惴惴不安。 他早知道的,凌雪阁做的是何等勾当。每遭都是踩在刀尖上夺来的生路。沿途不知滴落几许同僚的鲜血,一个回眸,身后的人也许已埋骨青山,再寻不得了。姬别情会是例外吗?吴钩台台首,凌雪阁第一的刺客,自恃强悍而无所畏惧,一次次自九幽死地夺回凌雪弟子的性命。也许幽冥中沉睡的神祇终究被他的脚步惊醒,贪恋那抹艳烈的红影,于是只手翻覆中,将他留待此间,再不得归了。 祁进下意识避过这荒诞无稽的想法,轻轻转了转伞柄。 明艳如春桃的伞面划出西湖畔柔软舞绸样的弧,伞面上的雪洋洋洒洒落成了絮,销落在同样洁白的风雪里。只余下一片和蓝衣道子并不相称的、艳情的红。 一把并不像祁进会用的油纸伞。 已经记不清是何时将这伞落在自己房里,反正,姬别情总是在风雪月圆之夜撑着伞如鬼魅般出现在祁进身后。或许是走时已经日出天晴,他也就不再需要一把在头顶遮天蔽日的伞了。又是某一日,祁进行将出门主持早课时,外面风雪大作,便随手取了这鹃啼红的伞,来为自己遮蔽风雪了。凌雪阁的伞自然是好用的,结实坚韧的伞骨抵得住华山顶峰狂舞的烈风,看起来艳丽精致的伞面也是岿然不动,想来该是精密坊的手笔。他执着伞,伞柄处许是暖玉所制,握着毫不冰手,甚至有隐约热度传进祁进手心,这般一路行来,指尖到心底都是暖的,就仿佛……就仿佛有人还在身边,同他并肩一样。 祁进始终明白的,他不该贪恋这份温暖不放。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从离开凌雪阁投入恩师门下开始,就再不可回头了。以他满身罪孽而求悟道,原本就如行于火山汤海,意志但凡不坚便是身死道消的结局。祁进并非惧怕死亡,只是希望以他微渺之身,至少死前能够赎清当年罪孽,或是能够消减那人一二分的杀孽。 窥天之极并非大道坦途,就如同华山栈道结满的冰霜,或是这一路静寂无声,无论回忆或是忧心,一条路也总有到头的时候。祁进在纯阳的居所只是普通的两进小院,甚至称得上是有些简朴了,院落里不过堆了些柴火或是废弃的旧剑,旁的也仅有株经年的红梅。那棵梅树自吕祖创立纯阳宫时便在,如今生得有二人合抱粗细,每到冬日,枝头花苞次第绽放,颇有千林腊雪缀瑶瑰意趣,也算得纯阳一景。于睿常因此戏谑,“师父他老人家还是偏心祁师弟的”。 师父自然是有些偏心了,祁进心里清楚,红梅虽美,于他这样人来说却并无甚特别的。只有时推门出来,看见灼灼红梅,竟有些恍惚,浑似当年还在凌雪阁一般情境。自西京事变之后,他和姬别情就换到了人更少的后山处,一座小院里两间屋舍紧挨着,每每任务归来抬眼便可见到后山开得正好的一片梅林。姬别情有时颇有闲情逸致,几个起纵便落在林中,他一身朱衣耀目,攀着了一枝梅回头对着祁进微微一笑。 白雪红梅琉璃世界竟也及不上他这一笑了。 祁进收了伞,推开房舍那扇有些老旧的木门,“吱呀”声在夜里传出去很远。 也正是在这略显嘈杂的时刻,异变徒生。 有人自房梁阴影处猛地俯冲下来,直冲着祁进面门胸怀处钻,手中两柄红蓝异色的链刃在朱红衣衫旁闪烁着不祥的寒光,分明是暗夜里索命的修罗。 虽未料到此节,祁进却也并不慌张,手中油纸伞平平挥出,直接住对方甩来的链刃。那伞被带着枯叶样铁刺的链刃缠了个结实,竟然丝毫无损,果然是精密坊的物件,从见世那天就不单单是柄遮风挡雨的伞了。那人一击不成即刻便改了路数,借着被缠住的油纸伞将祁进往自己身边拉拽。 祁进冷笑:“果然狂妄。”手腕翻转,借着他拉扯力道将整把伞直掷而去。他使出的是掷剑对敌的招式,一柄沉重的油纸伞在他手中也像是千钧铁器般,裹挟着华山凛冽的寒风向着来人气势汹汹扑去。来人身法灵巧,见他借力打力也不慌张,腰肢一拧一转,转瞬之间已经跃出几尺开外,足尖一点,看起来并未用力,却把来势甚疾的油纸伞踢到了角落。 那柄夭桃嫩柳的油纸伞滚在角落阴暗处,无光照着,便见不得往日的妖娆,更不复在祁进手中珍而重之的模样。 来客落在窗边,斜靠着窗棂懒洋洋勾起自己颊畔一缕乌发,道:“好道士,倒学人家用这斑竹玉骨的伞,也不怕折了你的苦修么?” 祁进也不答话,只摇了摇头, 那人便立起两道黛色浓郁的长眉,红衣一拂,链刃如呑风翻雨般筑起一道飘忽幕墙,锋刃席卷而来,流光溢彩地凝成一道血线,直逼身前。他并非要收祁进性命的模样,链刃舞过似是处处杀招,拢住祁进从眉心到关元气海,飘飘一片寒芒,意欲裹挟住他身形,令他沉溺在自己这片汹汹涛水里,随波逐流放弃自我。 链刃幕气传出祁进轻笑,他手上连个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却未见慌色。他身姿依旧挺拔昂然,立在阵眼中不动如山,只缓缓抬起右手,并指掐诀,浑似以指为剑模样。来客正要笑他,这剑是否嫌短了些,小心被削铁如泥的焚海绞断了去。却见祁进右臂微动,直指向自己,同时左手一挥,是大开大合的招式,房间内顿时寒芒乍迸,照得竟如同白昼一般。来客早习惯于暗中视物,骤然光芒大盛,不由闭了闭眼睛,以缓眼珠酸涩之感。 他阖眼避光只是顷刻之事,再睁眼却惊见原本寒芒刺目的沛然剑气竟消退了大半,化作八把剑气凝聚而成的长剑,自半空中对准自己方向。如同祁进本人一般尖锐的剑气,从那些排列成剑阵模样的无形之剑上汩汩而出,四方纵横交错,茫茫渺渺,竟然是将来客整个笼罩在剑意之中! 这人却也是个邪性的,从不肯认输伏低,见祁进悍然反击,反倒更激起斗志,连连笑道“来得正好!”足尖翻飞腾跃,将两把链刃如龙而舞,劲风席卷着链刃刃口,夹杂金铁之声,竟是要硬碰剑阵的模样。八把并无实体的气剑被他身形牵动,缓缓旋转着,又裂作无数小剑,自四面八方扎向他身体。他却如同鬼魅,倏忽不定,令射向自己的剑气全扑了个空。 “进哥儿,”来客笑意盈盈,却多少带点看轻纯阳功法的意味,“数月未见,竟将行天道修至无形之境,果然奇才!在纯阳宫确实浪费了。” 他还要再说几句,却感到腰间到腿根处一阵刺骨之痛,脚下不由踉跄,向前跌摔过去。满室剑气随即铺天盖地而下,眼看就要尽数刺进他身上—— 祁进手上却剑芒暴涨,向着斜侧猛然一削,一声轰然巨响后,原本威势赫赫的剑阵颓然散去,只留下数丝冰尘寒雾,逐渐消散在暗夜里。 祁进箭步抢上前,扶住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大哥,你无恙否?” 姬别情甩开他手,语气依然强势:“无妨。” 他没用几分力道,祁进依然一手扶他肩膀,被甩开的右手借势落在腰上,用力道狠狠一掐。 “唔!”姬别情闷声一声,身躯微颤,腰部靠上覆盖皮软甲的位置,丝丝缕缕淌下了血丝。 祁进眉头一皱,淡淡道:“大哥受了伤,怎么还如此任性,偏要同祁某比试。” 他那态度不复软和,多了几分不容姬别情拒绝的强硬,扶着他在自己居舍内简陋木椅上坐了下来。姬别情争胜之心这会去了泰半,也就由着他掀开软甲,查看伤口。只是心中到底不甚在意,无所谓道,“一点小伤,就是再添几个,老姬我也一样杀他。” 但看他肋骨处,一道新鲜刀伤,足有两寸左右,两侧皮rou向外翻卷,几乎要见骨的程度。约莫是前几日才结了痂,今夜一番比拼,薄薄血痂受力裂开,看起来血rou模糊得十分可怖。如此伤势,他却浑不在意,谈论起来的语气和“今夜雪下得挺大”无甚分别。祁进心中更是恼恨,只是顾忌他有伤,不想此刻争吵,便只板着一张俊脸去烧热水,拧了干净帕子来帮与他擦身。 姬别情却是个不太看眼色的,他本来等着祁进去烧水找药许久,看祁进在自己身前垂眼专心擦那些血迹,便觉得无聊了,于是笑着逗对方,“进哥儿到了纯阳,这收拾伤口的功夫却没落下。其实哪用那么麻烦,你从百罗药格里转了化骨散,岂不是一世都清静了,也算遂了心愿。” 浸了血的帕子被重重扔进铜盆里。 祁进一张声名远扬的英俊面孔结了寒霜般,冷冷看向姬别情:“大哥说什么胡话。” 他身上的血倒是被擦得干净,只有雪白皮肤被搓得泛红,崩裂的伤口陷在粉色皮rou里,看起来少了几分狰狞。祁进取了药酒为他清洗,姬别情口中嘶嘶抽息,仍忍着痛强笑,“难道进哥儿竟不是如此想的?” 满满一瓶药酒被尽数泼在姬别情身上,皮开rou绽之处如同被火烧撩般剧痛,别处几道新伤也被刺激得肌rou抽搐。祁进冷笑着抛下倒空的瓶子。瓷瓶跌在角落,碎成了一块块锋锐残片。祁进指向那些碎片,对姬别情恨声道:“祁某若有此心,立时便如此瓶!” 话音未落,又见姬别情面上痛苦神色,意识到自己一时热血上涌,一瓶药酒倒下去,姬别情那伤口如何禁得住,心中又暗暗后悔。 他语气又软了几分:“大哥,你受了伤,何苦和我置气。若先前我没留神,真伤了你,却是万死难辞了。” 祁进却忘了姬别情此人,惯会颠倒黑白,听闻祁进态度一转,他立时抓住时机,抢白道:“若当真如此,进哥儿如何不在开始就停手?却真心与我对上,甚至上了行天道,只怕担心我死在华山没法交代是真,欲下杀手发心出意是真!” 如此倒打一耙,不怪江湖传闻焚海剑姬别情乖僻邪谬,与他打交道常常不知哪句逆了他心意,自己落个没脸。祁进能得他青眼,被挂在嘴边念念不忘,自然也非寻常人。那些在客栈酒馆打尖儿歇脚的江湖客,将铜刀铁剑往桌上一搁,一壶浊酒、一碗刚出炉的新鲜羊rou,就有了说不完的新事谈资。提起这位紫虚子,他们不说他剑术奇才能得吕祖看中,也不说他如何能从凌雪楼这般地界全身而退。只挤眉弄眼地做个你知我知的诡秘表情,拖长了尾音说当真是个俊道士,难怪什么唐门大小姐、白帝城的女匪首一面之下就被迷得三魂丢了七魄,从此茶饭不思,只想着嫁个出家人,圆了鸳鸯双飞的夙愿。个中也有知道多些的,便故意轻咳两声,压低了声音劝慰,“那祁真人最恨人家借着他污了女儿家清誉,若给紫虚弟子听了去,只怕要削掉你一只耳朵,慎言、慎言哪!”又有穿着谈吐看着不俗的,也凑个热闹,笑嘻嘻道,“原本便无关系,紫虚子最重人伦天道,满口胡吣,人家能高兴吗?”说完还要瞧瞧四周,才继续,“要我说,杀手榜上鼎鼎有名的焚海剑,看着才是真和他不清不楚的。” 于是就有见过姬别情的,说着焚海剑常在巴陵桃花最盛的地方,找个凉亭坐着,也不知是等什么人。人自然是等不到的,却总少不了侠客在他周围来来往往,高价求他赏一颗顺气丸的,接了他傲慢任性发出去的悬赏回来交付的,人来了又去,听他嘴里说的最多便是祁进,当年二人搭档如何,祁进又是何等天资绝顶的奇才。若按照紫虚弟子往日作风,姬别情如此,已经是败坏祁进名声、欺辱紫虚一脉了,可偏偏不仅紫虚门下,就是纯阳弟子也都是装聋作哑的模样,全然视而不见。但凡遇上了,紫虚门下还多是恭恭敬敬施礼,向这非亲非故的杀手头子打个稽首的,当真奇也怪哉。 姬别情虽然跋扈,却不屑于为难小辈——他是专门为难纯阳宫的大神,只管找纯阳子麻烦的。 窗外风雪静静地飘,为着这沉默的刀剑相交轻歌曼舞。孰是孰非,真情假意,最终呈在表面的,便是轻慢冷硬的讥诮,震怒后的怫然不悦。姬别情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一把推开祁进扶着自己的手,也不管身上伤口未愈,倒持焚海,径直往门外去了。 隔绝两个世界的木门被推开,外界正狂舞纷乱的雪屑“呼”一声尽涌进来,满室温度登时退了个干净。姬别情看也不看,便要迈步,还是祁进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忍了又忍才在他将迈出那步时出声:“大哥有伤,这会又要去哪里。” 姬别情正等他这句似的,竟当真站着不动了。祁进上前握他手,又被甩开,红衣那人冷笑道,“紫虚真人当心脏了你的手。”祁进也当真怕了他忽喜忽怒,又担心他伤口崩裂未及包扎,真要带着这豁开的血rou强回太白山,只怕大有苦头要吃,也只能顺着收了手,勉强道,“大哥暂歇一晚,好歹明日雪停了再走。” 姬别情回了头,又是张笑意盈盈的芙蓉面了,当然如剑南道独有的变脸之技,瞬息万变全无滞涩的:“进哥儿到底有些良心。” 说罢不等祁进回应,合上了门,丢下焚海自顾自在床上侧躺了,等着祁进为他包扎伤口了。 这两人倒也奇怪,欲进不得欲退不能,纠缠直至今日。姬别情在外人眼里看来骄傲跋扈,祁进更是块出了名的爆炭,最嫉恶如仇不过。偏他从不疑心这被人排进杀手榜第七的大哥。姬别情在祁进心中是能交托后背之人,任凭他如何手段狠毒心计百出,也自信不会害了自己性命去。 事实真如此么?祁进倒是忘了,当年长安月夜相决,姬别情如何痛下狠手,拼着自己负伤也不肯放他离去。落败之后,又出尔反尔,借了凌雪楼的杀手小队一路追杀,夺他豁出性命取来的天山雪莲,全然不顾祁进也被焚海重创,妄动内力就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如此狠戾,翻脸无情,在紫虚子看来,竟成了性子别扭却聪明敏锐,因而多少毒辣都成了常人不敢想的俏皮任性。 祁进身上蓝白相间的法袍宽大,遮掩住攥紧的手掌。 姬别情此刻斜卧在榻上,红衣艳烈,乌发凌乱。刚被包扎好的伤口附近还残留着未净的血迹,他却浑不在意。只仰起脸,对着年轻英俊的道子微微一笑。 吴钩台台首眉目艳冶,琼鼻朱唇,点漆也似的一双眼儿随着他微笑流转光华。满肩散落的乌发如云,动作间露出圆润肩头小片雪白的皮rou,发极黑,于是衬得肤色更白,被朱衣一裹,极浓极烈的艳色就扑面而来,几乎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张妖艳到近乎诡异的面庞,凑过去含住祁进的手指,轻轻吸啜着。 他眼皮微撩,依然对着祁进笑。 一笑荡魂。 祁进那张冷峻英挺的脸,原本紧绷的皮rou不着痕迹地松缓下来,好似冰雪初融,被沾染上温软的情思。他像是从三清殿一尊清圣的雕塑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眼中夹杂着爱欲和人伦相持的痛楚。这矛盾纠结让他不再是冷酷不可亲近的,引着心存恋慕的人一再接近,想要抹去那些许的难色。 “大哥,你身上的……”紫虚真人手指被含在温软濡湿的口中,舌尖缠得紧,裹着他指尖不肯松口,“你身上那东西……” 湿热的口腔松开了,姬别情依然趴着,脸凑在他手边,饱满红唇不曾合拢,只有红艳艳一点舌尖搭在外面,露出十分的欲念来。 “我控不住它,进哥儿……”从来强势凌厉的刺客喃喃,美人蛇似的扭动着攀上平日持剑荡敌的右臂,语气却是委婉可怜至极,“封不住了,进哥儿,帮我、帮帮我……” 祁进的心一下子沉下去。 他用力喘了口气,忍耐着重重忧心,左手扶住姬别情下颌:“大哥莫怕,祁某……助你。” 一盏灯火如豆,带着暖意的烛光落在姬别情浓黑上挑的眉梢,原本十分的美艳在灯下化作了十二分的妖冶,如同传奇话本中专喜在夜里吸人精气的鬼魅。雪白脸腮丰润饱满,甜蜜的笑意止不住地外溢。 姬别情拉着他手,往自己身下已经湿透的私处摸过去:“好痒,进哥儿,你摸一摸。” “你摸一摸它。” 祁进手指虽长,却与细嫩二字无缘。少年时的颠沛,青年时的苦修,无一不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那双手骨节分明,布满粗粝的剑茧,不厚却也是薄薄的几层相叠。干燥粗糙的触感,隔着湿漉漉的布料碰上那处rou花,姬别情便抖着腰xiele一大滩yin水。腥甜浓郁的sao香侵蚀了华山顶峰冰雪之气,试图引诱道心恒常的道子忘却剑意浩荡。 祁进看他情欲翻腾,看那张美艳雍容的脸上浮现出下贱yin荡的快意,知道自己不可停手抽身。 姬别情会死。 若在此刻离去,姬别情一定会死的。 祁进曾入凌雪阁的几年光阴里,与姬别情同吃同住,交托生死,便也知道了许多不为人知之事。凌雪阁之立,以匡扶李唐宗室为己任,后又变为维护江山永宁的一柄利刃。舍青史之名,弃浮世之身,不可贪、不可怨,只有向前,只有比这凡世更加无情——割舍了牵挂,才能再没有破绽。 姬别情之名,正是由此而来。 景云元年,苏无因一念怜惜,收养了韦洵外室所生的幼子,却是破了心中这条规矩。许是那孩童倔强的眼神,又或是面对利刃时不肯后退的模样……让苏无因冰冷多年的心弦被轻轻一划,从此一饮一啄皆系前定。凌雪阁昭明苑中,多的是被捡回来的孤儿。这些被阁内抚养长大的孩子,便大部分从了姬姓——上古八大姓之一,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黄帝以姬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至周天子登位大封天下,更加兴盛,乃万姓之祖。圣人为凌雪阁弟子钦点了姓姬,便是取姬氏圣王天子门之意,源出上古,无根莫寻。何处来,何所终?性命所托,社稷山河。那幼儿本是京兆韦氏驸马房后裔,韦氏出自姬姓大彭氏,如此算来也倒是天意注定。 从那之后,凌雪阁话事人苏无因门下,便有了两名弟子继承衣钵。他于亲人师徒之情皆是缘分浅薄,于这两个孩子身上便更加留心了。只是唐廷局势动荡,正是李隆基依仗凌雪阁之力的节点,苏无因是他心腹,少不得奉命奔波,对两名稚童再关心,也只有回太白山休息片刻的时候,才能将师兄弟二人叫到面前考校功课,再叮嘱年长些的岳寒衣多多照顾师弟。 不承想姬别情当年面对生父利剑便能不闪不避,跟在苏无因身后习文练武更多了几分胆色。小孩子难免贪恋师长关怀的温情,师父时常一声不吭地失去了踪影,再出现往往已经过了十天半月,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十分难熬。于是某日苏无因带着风尘疲色关照完两人的饮食,姬别情就叫着肚子痛,急着要用明山馆的净房。说实话他那演技实在拙劣,但谁能拒绝七八岁的一个粉团子呢?何况太白山天然的凶险屏障,等闲人连远门沟都摸不到来,在阁内又能出什么事? 姬别情甩下师兄,一溜烟去了后面,做师父的没多想,先打发了岳寒衣回房间,想着那孩子聪明,自然该知道更衣之后乖乖回自己房间休息。苏无因这趟只是取件要紧东西,看过两个徒弟便要走——不承想姬别情的确聪明得过了头,竟然跟在他身后,掐着最后一刻进了拔仙台交汇的阵眼。 许多年以后,面对着为了祁进向自己求情的小徒弟,苏无因首先回忆起的,竟还是这个月明如水的夜。他一时怜悯留下本该死在自己手中的小生命,却又因为他的一时疏忽让孩子满身是血地倒在自己怀里。如若不曾有过师徒之情,苏无因可对自己说一声,这孩子合该留不住的。他凌雪阁之首,他本该是将生死看得最淡,也最无情的那个。别情别情,即无因果,也当却情绝爱。只是凡人种种痴念妄想,真正做得到衣不染尘的又有几人?孤松独立如嵇叔夜者,亦有忧愤不平之情,何况他人!苏无因心下激荡,断不能看着小徒弟死在眼前,不等同行的闻人无声阻拦,已经掏出了怀中收着的黑玉佛像。 他们此行也与佛像有关,西域而来的诡秘玉雕,墨色浓郁,对着光看过去却仿似能看到那佛像体内五脏经脉,血脉纤细如发,鼓鼓跳动不息,实在是怪异至极。佛祖慈悲,却也有金刚怒目,可苏无因手中这颗,却生着亦男亦女的模样,一张艳丽妖娆的脸庞,一目悲悯而阖,不忍见世人苦楚;另一目却是凤眼圆睁,似笑非笑,要将世间万物拖入炼狱!苏无因持了几日,便觉得这物件每日看着都有不同,本该端庄肃穆的佛,如今看来却是香艳可怖,胸前一双丰满的乳,其下细腰肥臀,竟随着人动作摇晃不停。 还是归辰司得了消息,原来此物根本不是什么玉佛,而是西域祆教的一个小小分支,以供奉大流士的妻子阿托莎为信仰。随着波斯帝国日渐衰亡,祆教自身也在不断遭受着衰亡、变革与再起,一个小小的分支信仰更是逐渐被人遗忘。原本高贵纯洁的沙阿居鲁士二世之女失去了供奉,神庙荒废,神像被邪灵所占,女神就此跌下了神坛。邪灵不被光明神所认可,又贪恋凡人信仰之力,遂以酒色欲为信徒的回报。大流士端庄的妻子、薛西斯一世美丽的母亲,她的神像与rou身一般美丽动人,被邪灵cao纵的女神之躯摆出下流不堪的姿势诱人跪拜舔吸,于是声色纵情,则其神力愈盛。 这东西积年累月被人膜拜,邪祟却异常灵验,传说中有着沟通幽冥、起死回生的奇效。如此神验,又岂能不付出代价?它被有心人不远千里带来大唐,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这桩桩件件,在苏无因心中电光石火般略过,最终他还是铁了心,将之用在了姬别情身上。果然,不出半炷香,姬别情满身的血迹像是被皮肤又吸收了回去,一点儿痕迹都看不见了,再看他脸色红润,呼吸平稳,竟全然不见方才濒死模样,仿佛只是跟着苏无因出了趟远门,途中因为疲惫而睡着了。 苏无因自知此事蹊跷,必然还有后招,除了同来的闻人无声,将所有人都瞒得滴水不漏。他既担心被圣人晓得这物件儿还有起死回生的奇效,早晚是个祸患——历朝历代多少天子帝王,有几个不渴求永生不死,手中权柄永不坠落是何其诱人的陷阱——又担心姬别情离奇的经历被人所知,终究要害了他性命。 如此独守秘密过了十来年,终于到了揭破谜底的时候。这些年来苏无因每每细看他,并无甚不妥,姬别情年少而颖悟,根骨绝佳,习武精进之快远超自己原本也是不俗的师兄君子之艺,礼乐射御书数,听雨焚香品茗问花,更是无一不精。然姬别情十四岁时初次跟在师兄身旁出任务,十方玄机变化无常,连岳寒衣都险险认不出他,他却笑意盈盈和目标攀谈起来,言语间滴水不漏,活脱脱真是个风尘女子,只愿寻良人托付终身。他那眼角眉梢,荡漾着无尽的春情sao意,岳寒衣眼看着他将一只雪白的脚探进目标下摆不住扭动,像是快要贴到对方身上急切地渴求,心中又惊又怕:师弟从何处学来的这般yin荡做派?!当下不敢迟疑,出手处理了目标,转身就是一掌劈晕了师弟。他恐迟则生变,将善后之事全数丢给彼时尚且年轻的伊夜,背着姬别情连夜赶回太白山。苏无因听他讲完全程,一颗心沉沉地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