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硬币的两面4］

    让我们把时间线拉得再长一些。

    故事的开始在去年夏天。那是个同样闷热、蝉鸣喧嚣也无处可藏的夏季。

    陈秋千打开车窗，连风也是热的，黏腻的热浪吹起她的头发，她想她是不喜欢夏天的。

    升学、分别，总是要与宏大命题相联系的夏天，本质上不过个枯燥炎热的不宜人季节。

    这次竞赛的成绩不算好。

    她又看了眼手机里的成绩排名，陈芳华的咒骂声正在脑海中一圈一圈虚浮地绕，她回去少不了又要挨一顿骂的。

    她闭上眼睛，头朝后仰，太累了，她应该要睡个好觉才对。

    身侧有清凉的风吹过，像冰镇过的汽水突然贴触皮肤，冷得人一激灵，有人坐过来了。

    脑海中陈芳华的咒骂也停止了。

    “同学，你的书包。”很好听的声音，不过秋千没心情品评。

    她依旧闭着眼睛：“这里有人了。”

    身侧的人好像笑了笑，那声音掩映在燥腻的蝉鸣里，秋千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总之他坐了下来，书包放在他的腿上，他一点也没觉得尴尬局促，好像和她认识了很久的模样。

    秋千是很会掩藏情绪的人，但大概此刻她本身即是亟待爆发的火山。地下岩浆正在以极轻密度朝地表上升，当压力大至可以冲破地表上的岩石层时，火山就会爆发。

    她掀起眼皮，对望了过去。

    他也在看她，迎着她的视线笑了笑，比起他的名字，在陈秋千这里，他有个更鲜明的标志，这次省赛的省一。

    真是不懂眼色的人。陈秋千想。

    除了省一这层身份，他还有很多标签，省级优干、校第一名等等诸如此类。总之水涨船高，他就坐在这堆成山的累累荣誉之上，高高睥睨。

    这种人，陈秋千想她是了解的，见过许多，但大抵他是最典型的一个。

    追捧声里长大，包装得当的浮夸，总之这种人所表露出的一切都并不真实，内里只有骄傲与自我。

    她听过太多有关于他的爱慕发言，也承认他有近乎完美的皮相，实际上她也处在类似位置，所以没有那种身份差下带来的悸动。

    她一把夺过自己的包，不想再说什么，继续闭上眼睛。

    可能他确实是个不懂眼色的人。他靠了过去，眼神扫过她：“这里没人坐。”

    他直白戳破了她的谎言。

    语气也是清清凉凉的，带着点薄荷的味道，和这个让人窒息的夏完全不同。

    不过此种情景下，这种不同带给秋千的只有不适。竞赛结束，带队老师带着大家去省博物院聊作放松，秋千找了个借口躲在了车上。

    她没有游览的心情，她想起这些时日她刷过的题、她在灯下奋笔疾书的身影，这些切实点滴如今全部化为泡影了。

    她的竞赛成绩否定了她的一切。

    而如今佼佼者就坐在她的身边，她不知道他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但在她的眼中，他全然是胜利者的姿态。

    他打乱了她在混乱下勉强维持的平静。

    大巴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是他们的独处空间，除了她与他，没有人再知晓他们此刻的故事。

    这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更让秋千觉得奇怪。

    她起身，一手拽着书包肩带，看起来还是好脾气的样子。

    “同学，让一下。”

    山不走我走，她想要换个位置。

    他还是坐着，微微仰头看着站着的她，她的鼻尖已经沁出了一点汗，嘴角是抿着的，整个人瘦到快要散在这热腻的风里。

    总之没有一点要让开的样子。

    他牵住她的手，往下拽，猝不及防的动作让秋千没有防备，她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动作跌向他。

    他的臂膀很硬，磕上去的感觉痛痛的，痛的还有被他紧紧抓住的手腕。她能感觉到他修长手指骨节分明的触感，他在看到她眼中一瞬而过的慌张后甚至又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腕。

    这一切太奇怪了，在五分钟前，他们甚至没说过一句话。

    这时候，秋千想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大巴车是配有摄像头的。

    所以就算他对她做了什么，她也有详实的证据。

    她不需要怕。

    但他什么也没做。

    他突然放开了她的手，就像他刚刚的动作一样，奇怪到让人摸不清头绪。

    他终于起了身，个子极高，现在轮到秋千仰头看他了，他的表情从头至尾都没什么变化，平静地像在逗脚边的一只猫。

    “你还好吗？”

    很突兀的一个问题，像一把刀，利落斩断了秋千绷紧的弦，筝声彻底乱了。

    她扫了他一眼，从他身侧飞快略过，她觉得她表现得还算得当，可急促的步伐又泄露了她的秘密。

    她跑到最后一排坐下，翻出一本书盖在脸上，继续睡觉。

    当然是睡不着的了。

    她不知道他走了没有。

    车内安静到令人窒息，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有力，她此刻有些鄙夷自己。

    她不屑同龄女生的少女心事，瞧不上他的高傲，但她现在的反应算什么呢。

    明明是他冒犯了她，她应该甩开他的手，狠狠地瞪上他一眼，而不是……

    想到这里，她觉得他更讨厌了。

    他似乎撞破了她的一个秘密。她的骄傲是一戳即破的泡沫，她不过是任人揉搓的纸老虎。

    这种混乱的心境中，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回到家里，迎面而来的果然是陈芳华的谩骂。

    陈芳华诅咒一切，用最恶毒的语言进行攻击，最后她竟然放声大哭，当然是没有眼泪的“大哭”。

    她在尖锐的哭泣声中数落陈秋千的一切，数落这些年在陈秋千身上花费的财力精力，最后又哀怜起自己的不易。

    总之陈芳华快五十年的人生中所有的不如意，似乎都是和陈秋千有关的。

    她们有着相同的姓氏，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应该是最亲密的母女，事实却是一人一直如数包容另一人的锐刺。

    结束这场谩骂的是一通电话。

    陈芳华换了种语调，声音做作又撩人，把尾音拖得很长，鲜红的嘴唇咧开一个又一个极夸张的弧度。

    她换了身衣服，精心装扮了一番，出门换高跟鞋的时候又狠狠瞪了仍站在原地的陈秋千一眼。

    她是始终不会忘了恨陈秋千的。

    “练琴去。”她冷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