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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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的寒风如同刀刃一般从他裸露在盔甲外的皮肤上划过,腹间流淌的鲜血已经凝固在衣物之上。 来人心无旁骛,一双极其明亮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前方。 瞭望台守卫兵见有人单枪匹马而来,上前正欲阻拦,怀中被人扔进了一块玄铁制的腰牌。 守卫兵定睛一看,玄甲军三个字映入眼帘。 白马银枪,正是如今的玄甲军主将邓砚尘。 “邓将军!” “快开城门,邓将军回来了!” 邓砚尘目不斜视,皲裂的手掌紧紧握住缰绳,直奔皇宫而去。 守卫兵正欲上前寒暄几句,突然,皇城上空丧钟声响起,一众守城官兵闻声齐齐跪地。 邓砚尘勒马定在原地,一双明亮的眼眸中尽是荒芜,他僵硬地扭过头在那阵白马的嘶鸣声和钟声的余音中,听到了夹杂的哭喊声。 “太子妃娘娘殁了!” 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失了颜色。 有温热的液体自他口鼻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滴答滴答连成线,在雪地上绽开了一朵朵梅花。 邓砚尘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预兆地自白马上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喘息都变得异常艰难。 胸腔内的疼痛加剧,他艰难地抬手从盔甲里掏出一枚血迹斑斑的平安符。符的边缘已经磨损有了开线的迹象,邓砚尘将它放置在心口上,guntang的泪水自脸颊滑落。 他远在兖州战场,九死一生。 没有人告诉他京城的情况,也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安康。刀剑碰撞之声终日不绝于耳,他不知疲倦,不惧死亡。 他只知道打赢这场仗,就能带走她心爱的姑娘。 只可惜,终究还是差了一步。 漫天雪花纷纷而下,他仰面倒在地上,身下一片殷红。 如明月坠地,跌碎的终究是一场美梦罢了。 第2章 未央巷,靖安侯府。 沁竹一边将手中最后一个,写着靖安侯府字样的红灯笼递给身边的小厮盛怀,一边嘱咐道:“再往左边一些,照得门前亮堂。” 闻言,盛怀轻微地移动了几下,扭头道:“好了吗?” 见下面的人点头,盛怀自栏杆上跳下来,用衣袖随意地擦了两下汗,看着廊下整整齐齐的一排灯笼开口道:“今年府里准备的灯笼比往年亮些,姑娘看见肯定开心极了。” 屋内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动静,透过门窗的缝隙中隐隐约约只能看见桌前的一点光亮,想来是怕惊扰了里面人休息。 盛怀百般无聊地踢着脚下的雪,时不时地抬头朝里面看一眼,皱眉道:“姑娘这一觉睡得还真是有点久,马上要到用晚膳的时间了,要不你进去催催呢?” 沁竹摇摇头:“姑娘叫冷风吹着了,夫人特意嘱咐不可打扰......” 彼时,许明舒仰面躺在屋内软榻之上,听着廊下两人的交谈声,陷入一片茫然。 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入脑海,她用了很长时间方才明白自己如今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房间内的雕花床旁摆放着一盆山茶花,虽是被人精心呵护着,可放在这样的季节里还是耷拉着枝叶,毫无精气神。 许明舒记得,她小时候府中来了位江南画师,她在画师随身携带的箱子里看到了一幅山茶花画,火红的山茶花树攀在墙壁上,枝繁叶茂,画得栩栩如生好看极了。 她自幼在京城长大,鲜少出门,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自那以后,她总是缠着爹爹,求他外出征战时带上自己,去江南看一看真正的山茶花。 靖安侯为了圆女儿心愿,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在冬日里将一枝树苗一路自苏州护送回京城,只可惜这花树终究是没能活到第二年春天。 为此,许明舒还大哭了一场。 此时此刻即便她再震惊也不得不去相信,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尚未等许明舒收拾好心情,思考如何去见这一世的亲人朋友时,窗外再次传来了动静。 她连忙拉上被子,佯装还未睡醒。 门前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身着绛紫色外袍,雍容华贵的妇人朝院内走来。 廊下的二人忙小跑几步迎了上去,行礼道:“给夫人请安。” 来人是靖安侯许昱朗的发妻徐氏,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 徐夫人轻抬手,开口道:“起来吧,明舒醒了吗?” 她染着蔻丹的指甲圆润漂亮,讲话也是温声细语。沁竹摇了摇头问道:“夫人,要奴婢进去叫叫姑娘吗?” 徐氏朝屋里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不必了,我去吧。” 徐氏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到许明舒面前。在看见被子里的人眼皮颤抖时,无奈地笑了笑道:“既然醒了就起来吧。” 许明舒手指紧紧地握成拳,控制着情绪努力让自己看不出端倪。 她错开目光不敢同母亲对视,徐氏却误以为她受凉身子不爽利,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把了把脉。 发现她无恙后方才开口道:“这么大人了还赖床,被人说出去丢不丢人。快些起来吧,今日府中设了宴席,你三叔四叔,还有黎瑄叔叔他们都过来了。” 许明舒正欲起身,听见熟悉的名字时动作一顿,神情中带着些许惊讶和期待,她看向母亲犹豫地问道:“黎瑄叔叔他们...今晚也过来吗,可有带家眷?” 徐氏笑笑:“那也得等人到了才知。” 视线下移时,她看见母亲隆起的小腹,突然心口一阵堵塞。 算起来这个时间正是母亲再次遇喜的那一年,不会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个孩子的到来她母亲有多欣喜。更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腹中的小生命其实根本没能有来到世上的机会。 靖安侯同徐氏是少年夫妻,多年来琴瑟和鸣,唯独在子嗣一事上颇为伤神。侯爷过了而立之年方才有了许明舒,对她更是千疼百宠。 这些年徐氏做了诸多努力,也只是在她将满十三岁的这一年方才再次有孕。 许明舒记得,就是在这一年的初春,一场意外徐氏一时大意脚下不稳,滑入池水当中。冰冷的水浸透了她全身的衣衫,份量沉重让她根本无法自救。 徐氏被救上来时已经不省人事,当晚,发起一阵高热。宸贵妃许昱晴得知消息派遣数十名太医进府中轮番照看,昏迷数日虽是退了烧,却再也听不到胎心跳动。 想是当年积忧成疾落下来病根,自那以后母亲徐氏的身子便一直不好。后来更是在听闻靖安侯于返程途中遇袭失了性命时,气血不顺,也随着侯爷去了。 许明舒抿了抿唇,于她而言,她的确回到了她人生中极其重要的一年。 这一年,高堂尚在,母亲身怀六甲阖府欢乐。 这一年,她被姑母宸贵妃接进宫里,机缘巧合结识了被关在幽宫的萧珩,自那以后开始了她同他之间的诸多孽缘。 也是这一年,新岁将至,她见到了如约而至的邓砚尘。 徐氏牵着她坐到梳妆台,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了件绯红色带着山茶花刺绣的袄裙,递给许明舒。 那衣裳领口和肩部绣着些晶莹剔透的北海珍珠,珠子雪白,一颗颗点缀在锦缎上甚是好看。 “新年就是要穿的喜庆一点,阿娘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盼着每年过年能有新衣服穿。” 说着,徐氏替她整理了下发髻,打量片刻后道:“我家姑娘果然是穿什么都好看!” 许明舒轻轻抱着母亲徐氏的腰身,像幼时那般靠在母亲怀里,甜甜地笑道:“生得像母亲自然是会好看的。” 徐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撒娇呢,快换上吧,别耽误了用晚膳的时间。” 正是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堂内乌泱泱的站满了人,四处充斥着交谈声。 许明舒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眼眶有些发酸。她已经太久没没见到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时候了。 堂内除了许家人几房以外,还有两位客人。 许家有四房,大房便是如今的靖安侯许昱朗,也就是许明舒的父亲。他是老侯爷原配长子,原配为老侯爷孕育二子一女于中年病逝。 后来老侯爷迎娶继室进门,三房四房皆为继室所生。老侯爷死后,许家没有分家,在许明舒父亲cao持下一家人兄友弟恭,也算其乐融融。 许家乃是武将出身,世代戎马,她二叔许昱深年纪轻轻便为国捐躯,未曾娶妻生子。姑姑许昱晴是皇帝亲封的宸贵妃,深受宠爱。三叔四叔则是走文官的路子,分别任职都察院和户部。是以靖安侯府在朝中地位根深蒂固,无人能企及。 而靠最右边坐着的两位身形高大健硕的长辈,是玄甲军的副将,个子高些的名唤黎瑄,年轻些的则叫杜鸿飞。 他们二人并非出身名门,而是她父亲一手从军营中培养提拔起来的,同她父亲也是有着过命的交情。 许明舒调整好情绪缓步上前,给坐在主位的父亲行礼,口中道:“女儿给爹爹请安。” 随即转身依次问候堂内各位长辈,“明舒给三叔三婶婶,四叔四婶婶请安。给黎瑄叔叔,鸿飞叔叔请安。新岁将至,祝各位叔叔婶婶身体康健,诸事皆宜。” 她是靖安侯独女,也是偌大侯府中这一辈唯一的女儿家,又生得面若春桃,一双杏眼瞳孔乌黑明亮,举止有度,落落大方,是府中长辈人人疼爱的存在。 房中众人围着许明舒夸赞了几句,四房更是拉过她的手打趣道:“我家姑娘今天可真好看,到底是年轻什么颜色都撑得起来,不像我们一个个人老珠黄挑个颜色还得劳神费心!” 众人跟着一起笑。 黎瑄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递到她面前说:“明舒啊,我和你鸿飞叔叔途经东海时,寻到了颗鸽子蛋一般大的东珠。色泽圆润,用来做你们女孩子家的首饰最好不过了。你鸿飞叔叔当时高兴坏了,一直念叨着这次回来想要当面送给你呢。” 杜鸿飞摆摆手道:“别听他瞎胡说啊!我只念过一次!” 许明舒笑了笑,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的东珠果然是硕大圆润,她抬起头朝面前的的二位叔叔行礼致谢。 靖安侯看向面前的女儿,眼中同样流淌着笑意:“你祖母身体不适不过来用晚膳了,待会你用了饭后记得过去同她老人家请安。” 许明舒点点头道:“女儿记下来。” 徐氏坐在靖安侯身边的位置上落座,看向黎瑄与杜鸿飞所在的方向,柔声道:“今日人多府中琐事嘈杂,若是有招待不周地方还请两位弟弟见谅。” 闻言,二人连忙拱手道:“嫂嫂哪里的话,是我们多有叨扰......” 三房家中有位圆滚滚的男娃娃,乳名叫正正,今年只有五岁,生得白白胖胖很是有福相。 堂内众人聊得火热,想是没人陪他玩无趣极了。半大点的孩子抱着手中的编织球,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把抱住许明舒的腿,眨着大大的眼睛看向她,奶声奶气道:“jiejie!陪我玩!” 许明舒搂过软乎乎的正正,喂了他一口桌案上的糕点,一边侧耳听着屋内的交谈声,一边眼神时不时地向外面瞟。 婢女们依次上前添茶倒水,靖安侯搁了手中的茶盏道:“禹直与逢恩难得来一趟,逢恩尚未成家也就算了,禹直怎么没带妻儿一起过来,说起来也是许久未见过阿凛和砚尘了。” 黎瑄神色闪过一丝落寞,随即缓缓开口道:“近来天冷,阿凛旧疾复发每每到了晚上双腿就要疼上一回,就不带着她出来走动了,免得再受些折磨。” 说着他抬手指向院子,又接着道:“府中小厮在将送来的礼品入库,砚尘正留在那帮忙清点。” 徐氏含笑看向靖安侯,夸赞道:“真是个细心的好孩子。” 许明舒握着编织球的手一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