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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似乎所有的故事用这样一句略显客观的话作为开头,一切就能抽丝剥茧条理清晰。然而人生像间杂乱无章的杂货铺,里面堆满了落了灰尘与蛛网的琐事,彼此仿佛被时间的粘液粘连,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事情都无法用一两句话就能简明扼要说清楚。 但是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在十六岁那年某个夏天的傍晚,从土耳其参加亲戚婚礼的父亲回到家中,带回来许多伊斯坦布尔的礼物,一个有传奇球星签名的足球,还有一个叫阿尔达的女孩。 凯南·伊尔迪兹是过了几天才知道的这件事。他平时和朋友一起住在球队宿舍中,回家的路上他隐约觉得电话里母亲语气有些不对劲,只说父亲回来了,他应该回家看看。但那天太不凑巧了,他遇到的一切都是好事。他们客场大胜了门兴格拉德巴赫,下午天气晴朗,他坐在大巴车上半眯着眼睛,享受生活里难得的闲暇时刻。当微风从玻璃窗的缝隙落到他的脸上时,他几乎要陷落在这样的琐碎日常中。 父亲先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被汗水浸得半湿尚未完全干透的球衣贴在紧实的肌rou上,父亲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着说,又壮了不少。 十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横亘在一个稍显尴尬的人生阶段中,身体已经发育得接近成年人了,可看成年人的世界像是隔着层挂满雾气的玻璃,影影绰绰的,虽然略有印象,却总是不大真实。 凯南似是环绕了一圈,才看见远处沙发的角落里,坐着个短发的女孩。她很瘦,刘海凌乱地铺满了额头,一双眼睛大得像小时候迪士尼卡通片里出现的形象。那双眼睛就那么看着他,等二人视线快要相接的时候,女孩又敛回了目光,一双眼睛像积满了落叶的湖水。过了一会儿,才在父亲热络的介绍下知道对方是父亲朋友的孩子。 哦,那是暑期旅行? 凯南·伊尔迪兹看着比他矮上半个头的女孩,她微微垂着头,于是目光扫下去,只能看见她浓密的睫毛和浓重的黑眼圈。 她父亲最近出了点事,阿尔达要在我们家中住上一段时间。父亲用德语同他解释,或许是听不懂德语,在阿尔达瞪大眼睛宛如听天书的目光中,凯南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会笑,但是那个时刻他觉得她有点像动物园里的羚羊。 “所以她是你的meimei?”女友挽着他的胳膊,嘴巴里的口香糖吹出很大一个泡,然后“啪——”地一声,口香糖碎掉了。 “哪有那么rou麻,家里我们都叫她阿尔达。”凯南搂上女友的腰,露出一小截皮肤的腰肢年轻纤细,他们双双躺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对方的身体。 凯南的女朋友是他的初恋,十五岁那年的一个暑假,她捧着很大一束郁金香,在一个下着小雨的黄昏敲响了伊尔迪兹家的门。那天她的妆不太适合她的年纪,眼线晕染到了眼角,假睫毛贴得也并不精致,她拉着他的手,问他明晚要不要去同学托马斯的生日聚会。她把那束郁金香塞到他怀里,不合时宜地说have a nice day。他们才十六岁,但是他觉得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就在两个人快要亲到一起的时候,角落里突然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 啪嗒。 精装的硬皮书落在地板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两个年轻人立马触电般分开,原本贴紧的身体中间空得快要能再塞下一个人。 阿尔达在阳台睡着了。手里原本摊开的德文-土耳其文字典掉在地上,把他从梦中叫醒。睡醒的少女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视线才恢复清明,看到客厅里两个紧张的人,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随即赧然,用有些生硬的德语说,对不起。便迅速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头也不回。 “你不能——”凯南的话说到一半噎住了。 你不能什么? 你不能在阳台上一动不动,你不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可想想无论怎么说,理亏的总是自己。毕竟是自己和女朋友干坏事还是在相当于公共场合的客厅。 第二天早上,凯南特意敲了三次门,才走进了洗手间。原本凯南住在宿舍,很久不回家,和阿尔达的生活重叠的部分可谓少之又少,可是最近连日大雨,宿舍年久失修,顶楼居然开始漏水。俱乐部不紧不慢地找上级审批,又不紧不慢地做了预算,最后干脆官网上发表通知,要到今年冬天宿舍才会重新翻修好。于是很不巧地,他和她几乎有一整个夏天和秋天的时间要住在一起。 他推门而入,看见的就是短发女孩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嘴里的牙膏沫因为太紧张,直接吞咽进了喉咙里。 凯南举高双手,示意自己的清白:“我敲门了的。” 阿尔达摘下了塞在耳朵里的耳塞,说道:“啊?” 像这样不太方便的小事像潮水,挤进了名为生活的海绵的每一个缝隙中。他们都叫她阿尔达,偶尔和队友在FaceTime聊天的时候,阿尔达的影子从镜头前一闪而过,正值青春期的队友们开起玩笑没轻没重,怪声怪气笑着问他什么时候新结交了这样一个女朋友。 “别胡说,阿尔达是我meimei。”凯南笑着回击,并且警告队友们,别对阿尔达产生什么不该动的念头。 真神奇。在说出“阿尔达是我meimei”这句话说完之后,仿佛身上无形中的担子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凯南心中暗自长长呼出一口气。那种感觉,就像是每一个拼图终于摆在了它该有的位置上,把一幅人生关系图拼凑得严丝合缝。 阿尔达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一部网飞新出的片子,似乎是听到了自己名字,她抬头看了眼凯南,咧嘴笑了笑。 “你应该叫我jiejie。”阿尔达还在读语言班,德语依然不算好,因此说得很慢,但语气却轻快,仿佛朋友间开个不轻不重的玩笑。 “啊?”这回该轮到凯南懵了,他凑近些,有些不可置信,“我五月份生日。”隐约记得,父亲带阿尔达回家的时候,说他们两个也算同龄人。 “我二月份生日。”阿尔达又笑了,一双眼睛大大的,笑起来的时候像半弯月亮。 他把她从沙发上拎起来,两个人站在一处,颇有些得意地说,你看,我比你高这么多。 凯南的身体仍然在生长发育中,不过是一个月的工夫,身体已经又窜高了将近两厘米,少年人的骨骼,仿佛柳树抽条,一天一个变化。阿尔达却还是老样子,略微矮他半头,他低下头的时候刚好看见她羽扇一样的睫毛。这次却和之前有些不一样,阿尔达微微仰着头,朝上看向他的时候,他就坠落在了她的眼睛里。 差得也不是太多嘛,我也会长高的。阿尔达笑吟吟的,用手比划着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她的手摸到了他的鼻尖,手指上的皮肤被他呼出来的空气喷到,那一小块皮肤微微发烫。 他还是叫她阿尔达,那天两个人讨论生日似乎也只是平静生活中不起眼的一道涟漪,在记忆的脑海里很快消失不见。 两个人真正有点话题聊,还是因为夏末的一个星期日,父亲因为临时出差,不能到场观看他的比赛,母亲带着阿尔达坐在球场,看他带领着球队对阵云达不莱梅。 喏,凯南他很有天赋对吧。母亲带领着第一次来到球场的阿尔达,在赛后和他拥抱。球队3-1大胜,担任中场的凯南策划了一个进攻,进了一粒球。身上的汗水还没干透,发带下是一张鲜活生动的少年人的脸。他笑起来,一副求表扬的样子。 “但是在第59分中的时候,”阿尔达捡起场边的皮球,踩在脚下,自己做起了过人的动作,“你可以这样把身后的防守队员过掉,再过顶传给9号,这样就不越位了。” 凯南的眉毛高高挑起来,大笑着问道,你也会踢球? 她的嘴抿得直直的,眼角眉梢却有藏不住的倨傲,她说,小时候和爸爸一起踢过很多场。 “你简直是个天才!”凯南那天大概是过于兴奋了,完全当阿尔达是亲密的朋友,胡乱地揉着阿尔达的头发,香水混合着汗水的味道细密地沁着她的头发。他轻易地和她约好了时间,两个人一起踢一场比赛。 “阿尔达是个女孩!”母亲不赞同地说道,和男生比赛,总是或多或少地吃些亏。 “我会赢的。”阿尔达左脚踩住皮球,皮球弹起来的时候,她两腿交替着踮球,完全的轻松自在。 周日的时候,终于迎来漫长的休赛期。凯南拒绝了女友的邀请,在他说到和阿尔达准备来一场足球比赛的时候,她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像是需要印证什么,她问他,凯南,你是爱我的对吗? 凯南笑起来,眼角有好看的纹路。棕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从小很多人都觉得他是误入球场的女孩。当一个男孩需要用好看两个字来形容的时候,当他的女朋友是一件非常非常累人的事,具体一点说,就是草木皆兵。 “什么啊,”凯南哈哈大笑,“她像羚羊一样。” 女友也轻松下来,随即又略带谴责的意味,微笑着说道,你别那样说人家。 凯南耸耸肩,毫不在意,他想,也许阿尔达根本不知道羚羊怎么说。 阿尔达实在是个没什么语言天赋的孩子。她在语言班学了很久,依然也只会说“你好”、“谢谢”、“对不起”、“早上好”和“再见”。反倒是凯南的土耳其语进步不少,两个人在家的时候,阿尔达总是会指着任何她能看到的东西,用土耳其语说一遍,再让凯南勇德语说一遍,一来二去,原本只能听懂土耳其语的人,居然也能闲聊两句。那是很偶然的一次闲聊,凯南认真地建议阿尔达需要多学一点德语,这样有益于她以后的生活。他想,如果以后自己不在阿尔达身边了,谁会给她当翻译呢。她却笑笑,仿佛他在说什么孩子话,她说,凯南,我不可能永远都住在德国的。 啊。如梦初醒。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于德国来说,阿尔达是个异乡人,她只是暂住在这里,认识几个异国他乡的朋友,他们也许会共度一个难忘的圣诞节,然后在某一天收拾好行李里悄然去,往后的余生五十年里,都会在偶尔的见面与聊天中重复那个十六岁的圣诞节。那是他第一次确切地知道离别的含义。 “那你以后会来德国吗?比方说,度假。” “不一定。但是我会想你们的。”阿尔达轻声说道。仿佛离别对她来说是很平常的事,说话的时候甚至还带着笑。 但凯南知道,这是人生中仅此一次的夏天,以后他的生命中还会度过许多许多的夏天,但以后的每一个夏天,都再不会是十六岁了。 所以,趁着十六岁,在大好的夏天,做些荒唐事也不要紧。 比赛的时间定在第二个周末,凯南邀请了青训的朋友们,和阿尔达来一场不算公平的对决。当幼时便认识的玩伴詹看到阿尔达穿着红色球衣亮相的时候,长长地,响亮地吹起了口哨。那是凯南十四岁的时候在俱乐部穿的训练服。时隔两年再度拿出来,穿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纤维混杂着陈年香水的气味,和凯南现在的是同一款。阿尔达皱着鼻子吸了吸,心里大约是庆幸,还好只是普通的柑橘气味。清甜中带着微微的苦与酸。 阿尔达的短发略微长长了些,额头上绑着发带,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怕生,抿着嘴,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微微朝着他的朋友们颔首,权当是打过招呼。 一对一的足球其实并没什么意思,更多的是像训练场上赛前的热身,防守和进攻都显得随意。他们没选择在自家的院子里像凯南小时候练习射门一样,圈出一小块地皮当作训练场所,反而专门找了间室内足球的场馆,显得煞有其事。没有队友的配合,没有协防与妙传,有的只是完全的个人能力。她是女孩,凯南存心想要让着阿尔达,可阿尔达却并不领情,原本敏感纤细的羚羊此刻却成了钢铁猛兽,横冲直撞朝他冲过来,几乎要扛着他拼抢下那颗足球。 那是并不常见的,如同子弹一样的少女。他俯下身背手防守,却在抬眼的时候看见锋利得几乎发亮的眼睛。那是对胜利的渴望。 他这个时候才发觉,阿尔达是个十分要强的女孩,甚至在发现他并不用心比赛的时候还会用土耳其语骂他。“先赢了我再说公不公平吧。”她卡住他的身位,坚决不允许凯南再朝球门靠近一步。 那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他在比赛中甚至忘掉了阿尔达是个女孩,场上场下,他只看到那颗球,他要把阿尔达铲翻在地,然后让那颗球抽射入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想赢的冲动了。 “阿尔达,我不会输给你的。”汗水自额角滴落下来,少年人的眼睛亮得像天幕上的北极星。 “这么巧,我也不会。”阿尔达穿裆过人,在距离球门十三四码的距离将球打入球网。 朋友们为阿尔达的进球欢呼着,纷纷夸赞她实在是个极具天赋的女孩。 “在这个位置上,”她比划着,“我练习了十年的任意球。” 凯南原本是和朋友们一样高兴的,他们由衷地为她的能力感到骄傲,虽然只是初见,却仿佛已经相识很久。但就在某个瞬间—— 那几乎是电光石火间迸出的念头,却立刻萦绕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阿尔达也许很快就要走了。甚至来不及在德国度过一个完整的盛夏。他看着被朋友们簇拥的阿尔达,一颗心突然酸酸胀胀。他们也许很久很久,久到几十年,都不会再见面。心底另一个念头刚刚升腾,很快就被他压下,但是那个细小的声音仍然在他脑海中提醒着他——也许他们此后的一生都不会再见面了。 他从自动贩售机里买来了可乐与雪碧,甫一接触空气,铁皮罐子上立刻结满了水珠,斑斑点点,像在流泪。阿尔达接过他的雪碧,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贴紧了绿色的金属罐子,原本泛粉的皮肤变得更加红润。他学着她的样子把可乐罐贴紧了皮肤,却被一脸冰凉的水珠冰到,慌忙拿走。阿尔达看到,哈哈大笑起来。 他想,他们终于成为朋友了。 尽管不是在一个十分合适的时机。 第二天晚饭结束后,父亲从包里拿出一张从德国飞往土耳其的机票。阿尔达接过了机票,用土耳其语对父母亲这些天的照顾表示感谢,又在看到凯南的时候挥了挥手机,用一种朋友间的语气说,加个联系方式吧,以后你来土耳其我带你去当地最有名的海滩。 凯南心里腹诽,土耳其一个旅游业这样发达的城市,哪里还需要当地导游,现在只要网上Google一下,大量的旅游攻略应有尽有。但他选择沉默,把手机递给了阿尔达。看到对面陌生账号发来的一串笑脸的时候,他在备注里写,一个来自安卡拉的朋友。 夏歇的第三个周末的早上,阿尔达轻手轻脚地收拾好行李,在一个晴朗的上午离开了伊尔迪兹一家。凯南·伊尔迪兹,因为前一天晚上去参加了和女友以及俱乐部同伴们的聚会,熬了个通宵,他再醒来时,家中已经没有了阿尔达·居莱尔的身影。日头西斜,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凯南收到了署名为“来自安卡拉的朋友”的短信:谢谢你的照顾,希望有机会再见面。祝你一切顺利。又及,其实你的足球很好,是我见过最具天赋的人,但赢你不是我侥幸。 凯南笑了笑,回复道:祝你旅途愉快。 自那天以后,他们再没有联络过。 直到某一次社区组织募捐,母亲打算把凯南旧时的衣物洗干净送到回收点,盘点的时候母亲才发现,凯南一套球衣突然不见了,却多出一条乔丹发带。 “到底是去哪儿了呢?”她疑惑地在衣帽间转着,却始终记不清那套红色的球衣到底什么时候不见的踪影。 凯南坐在沙发上,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示意她不要再找。 到底去哪儿了呢。 大概去了安卡拉吧。 凯南十六岁的夏天,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丢失了一件十五岁的球衣,多了一条乔丹的发带。 当新赛季开始的时候,他为球队率先打入一粒进球。在队友的欢呼声中,他想,他的十六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