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报德（9）都是因为我吗？

    一

    张以诚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比卢世瑜年长两岁。和卢世瑜结的仇，是在几年前的一场学术会议上。本来两人相安无事，但张以诚作为人文学院的杰出教师在展示研究成果的时候，卢世瑜当场指出了他的问题。

    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研究方法的问题。这个问题很普遍，很容易被忽略，造成的后果也很严重。这意味着他的研究报告存在极大的信度问题，汇报无法再进行下去。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在会场千百人的一片死寂当中，张以诚从讲台上走了下去。

    从此他便将卢世瑜视为rou中刺。

    他不能原谅。区区一个美术学院的普通教师，凭什么让他在巨大的会场上下不来台，全然不顾他教务处秘书长的身份——当时他还只是秘书长。

    也不能原谅，一个学美术的，凭什么对历史系的研究方法指指点点。

    当然更不能原谅的是，卢世瑜做的这一切都是正确的，学术会议本身就鼓励大家相互指出彼此的问题。这场会议之后，在张以诚看来，他沦为了所有人的笑柄，而卢世瑜则被学界同僚赞誉为“卓尔不群”。

    他永远也忘记不了这份耻辱。

    后来他成为了教务处副处长。这是一个非常高的行政级别。张以诚其实清楚自己在学术上才华有限，因此这份权力是他铆足了劲地八面玲珑，做好了一个十足的“行政人”才换来的，他格外珍惜。

    但这份珍惜不包括对待卢世瑜的态度。

    权力既然这么珍贵，当然要用来解心头之恨。他当了几年副处长，就刁难了卢世瑜几年。只要两人同场出现，张以诚必定要找卢世瑜的麻烦，要让“卢世瑜和教务处副处长有仇”的消息传遍Q大每个角落，他确实也做到了。

    至于卢世瑜对待这件事的态度，通常都是回避，沉默，很少给他正脸看。

    越是这样，张以诚越不放弃。他不乐意看见卢世瑜总在那里一副清高的样子，一定有什么东西足够把卢世瑜清高的面具扯下脸来，他一定要让他难看。

    二

    和张处长接触过的人，都觉得这个人极为典型。白皮肤，发福的身材，戴着眼睛。嘴唇很厚，常常做出下撇的动作，眼睛也总是眯起来，表示他的怀疑和不屑。但这只是在下级面前。如果面对同级，他是一个笑口常开的老好人，而面对上级，他是那个笑容既谦虚又自信，既不过度谄媚又能让领导感觉到舒服，还能清晰地抓住领导们想要什么的，无懈可击的行政人。

    所以他是最适合做“中间人”的人选。

    收受贿赂之事并非全都是张以诚的本意，而是他既然身处在这个位置上，又如此八面玲珑，这么好的棋子，领导们为什么不用呢。

    大不了东窗事发的时候，领导们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把这个无懈可击的行政人推出去顶罪就是了。

    教务处副处长是个很高的行政级别，那只是在Q大这潭池水中而言。

    在他之上，金字塔逐渐汇拢，有的是更特权的位置，更精彩的手段。

    三

    卢世瑜非常清楚这一点。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收贿受贿之事不是一个斑点，而是一根链条。张以诚只是这根链条上薄弱的一环。他向下联系着民间企业、别有所图的投资人，向上联系着Q大真正的权力核心，乃至于Q大背后的学术权威和政治领袖。

    所以他也完全能理解，当他说完这句“谢谢”的时候，在场的这些领导看向他的表情。

    他们已经极力克制了，不能在纪检委的同志面前流露出过于恼怒之色，依然称得上是脸色铁青。

    他们全都觉得卢世瑜疯了。除了和他一起检举张以诚的尤秘书长。这个姓尤的肯定也疯了。

    陈书记递给他一份文件，是检举报告的确认书，尤丽佳已经签好了字。卢世瑜签上自己的名字，用拇指摁上印泥。

    签字，画押，文件生效。

    “感谢卢教授为党内清肃贪污腐败做出的贡献。”陈书记伸手和他握了握，然后转向后面站着的一群领导。站在几步开外的萧定权看见了极为戏剧性的一幕。这群领导们的脸色在陈书记转过头来的一瞬间由阴转晴，铁青色立刻消散，全部换上了柔和甚至是谦卑的笑意，有的人还做出了痛定思痛的表情，真是把萧定权看呆了。

    去演电影，高低拿个金马奖回来，可能都屈才了。

    陈书记平淡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就像他看向这群副省级干部的表情一样。

    “希望Q大领导班子的各位引以为戒，不能因为身居高位就忘记了为人师表的本职。”陈书记说。“Q大未来的发展掌握在各位手里。这样的事情，纪检委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了。”

    “是是是是……”

    这群副省级干部连忙点头，纷纷发挥自己的才学出言附和，表示一定会对Q大严加管理，绝不让类似的事件第二次发生。

    张以诚就像个雕像一样被摆在那里。他不用再说任何话了，因为任何话也没用。卢世瑜提交上去的证据条条真实，张以诚或许到死也不会想到，那个一直以来隐忍着他的卢世瑜，是从什么时候，从哪一天开始，就默默地追踪着他经受手过的每一笔赃款，它们从谁而来，流向了谁，在这个过程中留下了哪些痕迹。

    卢世瑜全部了然于心。

    这个人太过于恐怖了。

    四

    纪委的同志们一左一右，带着张以诚离开了，这群领导全都动身去送。

    一路还在不停聊表着自己对党和国家的忠心，他们的声音逐渐走远，跟着陈书记的脚步一同下了楼。

    只有美院的两位院长还停留在原地。他们不涉及这件事，他们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卢世瑜是美院的人，如果有人提出卢世瑜提交的证据造假，这两位作为美院的负责人，必定也要负连带责任。

    好在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院长朝卢世瑜走过来。他已经惊出了一头汗，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从教十余年来一直低调温和的人，抬手就晃上了他的肩膀。

    “你这老小子，我真是没看出来啊！”

    “有点本事啊！”

    副院长跟在院长身后，已经被刚才的场面唬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沉默，用脸色表示他的百感交集。

    看着自己顶头上司被吓的这个样子，卢世瑜差点没忍住笑。学艺术的就是多性情中人，他的上司显然也是一个。

    “院长过奖了。”卢世瑜淡淡地推开他的手，在院长气得脱口而出“我没有在夸你”之前先说了一句：“谢谢院长担待。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改天请两位吃饭。”

    “诶你……”

    卢世瑜没有回头，走过来对站在原地有些发愣，还没把刚才看见的东西消化掉的萧定权说了一句“走吧”，伸手就抓了他的手腕，顺着楼梯向下走去。

    全然不顾背后的两位院长交换的那个既恼怒，又复杂，还带了点八卦的眼神。

    五

    一直向前走，朝着地下停车场。

    到没什么人的地方，萧定权就把手腕抽了出来，换成了自己的掌心。

    不是卢世瑜在牵着他，这回更像是他牵着卢世瑜。

    他想问的话很多。你到底提交了什么证据，你怎么搞到那些证据的，张以诚这个人和领导层的联系那么紧密，真的只有他一个人收受贿赂吗？如果不是，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在Q大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都是因为我吗。

    他很想问。

    但他知道卢世瑜很累。他以前怎么没有关注过，卢世瑜为何总是这么疲惫。学术研究从来不是让卢世瑜失去精力的事，以往卢世瑜为了一幅真迹可以在科研教室泡上几天几夜，再见到他的时候依然是神色平和，带着他熟悉的笑容。

    不是像现在这样。

    所以他什么也没问。

    哪怕他满脑子都想着，卢世瑜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难道没有一个人问过他，这值得吗，就为了一个学生，你要去动这些人的利益，要去碰你不该碰的东西，要把约定俗成的恶翻到水面上来吗？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他没有问。他隐忍着喉咙里莫名的哽咽，握紧了卢世瑜的手，走到副驾驶，为他拉开车门。

    “我来开车。”他只是这样说。

    卢世瑜嗯了一声，上车坐下，扣上安全带。他没有看萧定权一眼，只看着前方。

    萧定权关上那道门。他背靠在车门上，仰起头艰难地呼吸着，克制着眼里的泪水，不让它落下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