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受苦了

    镜子里，只有神之夜的倒影。

    房间安静得诡异。

    【她】并未亲临，仅仅睁开一眼。魔眼是通往未知的窗口，窗后的【她】转动眼珠，左右审视，眼里浮现轻蔑。

    这种不屑的表情，神之夜很熟悉。【她】总这样看她那些前任。

    【她】无言瞥向她挡在恋人身前的手臂。

    而后缓缓眨眼。

    再次睁眼时，视线回到了她脸上。

    【青衿，收到你哥哥来信，怎么能置之不理？他很担心，央求我来找你。】

    年轻的声音穿越遥远的空间，并不刺人，反而温润而缠绻。

    神之夜凝视着镜面，不敢错开视线，像是被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寻常兄妹吵架而已，哪里值得您老cao心。”她有多久没用过敬称？再次改口却很自然。

    镜面泛起涟漪，像是碧波荡漾的湖面。一双苍白的手破开水纹。

    在神之夜被迫看向左眼时，左眼的主人也在镜子里看着她。只要颠倒虚实关系，魔鬼就能顺着视线爬出镜面。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不只是他，我也很想你。】

    那手顿了顿，摸向她的脸。

    抢先拂面的，是侵略意味极强的蚀骨寒意。

    神之夜一动不动，任由那双手靠近。

    手指落下后，却穿过了发丝。仿佛一道幻影，无法与实体交互。

    另一只大手旋即投落，将这倒虚影完全覆盖。

    “徒儿守卫权柄数年，亦是日夜缅怀恩师。”神之夜微侧面颊，靠向掌心之内的寒物：“在长街擦肩而过，我便认出了您的分身。正待沐浴更衣，启程正式拜见，不想您却以真身降临。”

    被她握住，那只虚手便获得了通往现实的钥匙，在接触的一瞬间，转为了实实在在的血rou。贴面的肌肤从此不再只有冷意，还萌生了渐渐被点燃的柔暖。

    “因为我想尽快跟你见面。”

    在银铃般的细语声中，扎成双髻的长发翩翩飘舞，外袍悠然慢摆，从镜子里滑向现实。珠钗铃叮，软纱曼闪。

    坠入眼前的少年，就像是从画里活化的蝴蝶。

    “魔女30097是最近的分身，找到你以后，只要向下兼容，真正的我就可以过来了。”

    蝴蝶轻盈飞落入怀。发丝扫落，划过神之夜胳膊肘。

    而神之夜百分百确定这就是真正的魔鬼：她的左眼睁不开了，视线连对方的面具都看不穿。

    无论是强制睁眼、还是闭眼，都是隐晦而重要的信号。无事发生的时候，老师从来不会动她的左眼。

    “老师，我看不见您了。”神之夜颠了颠怀抱里的女孩，单臂抚摸后者的脸。这面具防得住魔法，却对物理触碰不设防。手指摸上去，感受不到任何阻碍。

    魔鬼的气息凉丝丝的，无形飘落，掠过肌肤。让神之夜仿佛亲手接住了对方焕然一新的生命。

    老师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她修炼到了最后三级。

    此道禁行，追者，必遭天谴。前路雷暴混沌，很暗，也很亮。不过她的双眼失明已久，无论是至黑，还是至白，全都看不见。

    她只知道老师说，她会在终点等着她。

    直到踏上这条路，她才明白天谴，为什么叫天谴。以及为什么说只要能够通过天谴，她也就无法再做凡人了。

    为了闯过倒数第三级，她性命垂危。想活下去，她需要血。不是别人的血，而是唯一能够与她产生共鸣的至亲：神之曦的血。

    只有他的血，能够为她带来最强大的生命力，助她焕发新生。

    在这世上，她只有这一个并蒂而生的手足兄弟。可她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要他死。一旦被夺走全部血液，神之曦将失去全部的魔力与生机，再也没有复活的可能。

    还记得，她这一生，第一次低头屈服，就是无忌老师当着她的面杀了神之曦的时候。那天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眼里只有仇恨。

    她想杀了这个伤害她哥哥的魔鬼。

    无论祂是人人敬仰的君主，还是别的什么高不可攀的大罗神仙。

    就是抱着这样的初衷，她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这条路，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如果在这里杀了哥哥，那她之所以为她的根源，就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割舍了这段最重要的过往，今后她便不再是神之夜，而是别的随便什么空壳。

    可是她已经杀了许许多多从来没想过要杀的人。再多这一个，也只不过是往一杯漆黑的水里再加一滴墨而已。

    等到了最后，她或许会把整杯水都倒掉，再为自己接一杯清水。

    就这样，她来到了倒数第二级。

    有人摘掉了她的眼罩。

    她看见了自己的老师。

    老师笑着恭喜她来到这里。她说曾经也有凡人像她一样，自断前尘，想要涉足神的领域。可是，从很久很久以前起，就没有任何恶魔成功过。

    因为想跨越这一层天堑，需要对抗的，是神力。

    深渊是被神诅咒的土地，恶魔再怎么样，也越不过神。

    倘若硬闯，只有魂飞魄散这一个下场。这是比死亡更彻底的终结。

    老师向她展示了一个岔路口，她可以掉头走人，也可以继续前进。

    现存的最后三位首席，也就是最上位的三位首席，都曾来过这里。走到了这一步，祂们都跟她一样没有弱点，没有执念。

    这三人在最上席，不是因为祂们最强，而是因为祂们懂得回头是岸，明哲保身。

    那些不肯止步的，都葬在了这青云路上，化为被历史遗忘的渺小尘埃。

    【神之业，历史上英杰何其之多，你凭什么超越祂们？】魔鬼问她。

    如果神之夜的目标只是成为首席，她当然就回去了。但是她身体里还流着神之曦的血，她背负了太多业果，这些枷锁一层一层束缚着她，早让她别无选择。

    倘若不燃尽一切，不耗尽最后一滴血，她便无法向过去的所作所为交代。

    旁人是旁人，她是她。她倒想问，她凭什么不能超越？就因为前人都做不到，所以她也不能么。

    纵身向前后，她的身体真的燃起来了。

    凡人在神力面前，就像吸血鬼之于日光。

    但跟其余凡人、其余吸血鬼不一样的是，哪怕被烧成了灰，她也能浴火重生。

    ——从小她就展现出了这方面的天赋，而神之暗金为了将这点潜力挖掘到最大，为她量身定做了残酷的特训。她之所以很讨厌太阳，是因为魔王们会故意将她推进这片金灿灿的火海。

    想要回家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忍受烈焰灼烧的痛苦，死而复生生而复死，一直撑到夜晚降临。

    有时候，她会怀疑，这究竟是人人羡艳的绝世天赋，还是一种折磨：想死而不能的永恒折磨。因为有时候，当痛苦达到某个临界点以后，人就会失去对快乐与幸福的感知，失去期待，失去渴望，不愿意继续存在。

    这次，夜晚再也不会如约落下。

    果然能吃苦的孩子，这辈子就会有吃不完的苦。她在炼狱中游荡了很久，久到这些金焰成了她新生的长发与长裙，久到她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也许是过了一百年，也许是三百年，也许是五百年。

    再不然，一千年，也是有可能的。

    有一天，她见到了一位蒙面的神。神行走于天谴之下，气定神闲，凛然不受侵犯。

    神的语气很冷漠。祂说，这些年来，撑到现在的，她是第一个。

    【我合格了么？】这奇迹般的一幕，点燃了神之夜内心的希望。

    神并不关心这种小事。祂表示祂这次特意过来，只是想问问她现在是什么感觉。

    【很疼，很无聊。】神之夜没有崩溃：【不过我受得了。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

    【别误会。编织天谴的，并不是我。】神立刻澄清，表示自己不是那么残忍的变态，不过祂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是另一种款式的变态：【我只是很喜欢欣赏凡人受尽苦难而绝望的模样。】

    那还等什么，尽管看吧。

    神之夜无话可说了。果然像她这么可悲的人，穷途末路时，也只能遇见同样可悲的疯子。

    她打开翅膀，弓背让自己被托着飘起来。这种类似吊挂的姿势，会让她比较轻松。

    【你还会这么睡觉。】

    神没话找话。

    【你认识我？】她睁开眼。

    【我当然认识你，神之夜。我认识所有人。你知道我是谁么。】神的语气忽然昂扬了起来，自称祂便是赐予恶魔以长生的那位古神。

    【永生不灭是万千生灵亘古不变的愿望，既已长生，便不羡仙。最后两级魔物是升不上去的，你这小小恶魔，本可以在神的领域之下安度一生，为什么还不满足。

    【正因为放不下贪念，你才会失去最重要的那一人，堕入这炼狱。】神嘲笑她。

    神一笑，火势就加大了。神之夜的翅膀被烧断了，她扑通一声摔落下地。

    爬起身时，她回想起某个流传至今的神话。

    传说中，那位造福深渊的古神，不是别人，正是她神之暗金最引以为傲的先祖：始皇神之冠。

    她居然见到了自己的老祖宗！？

    她哥是神之冠的超级迷弟，要是哥哥在这里，一定高兴疯了。好可惜，哥哥已经死了……

    难怪神要笑话她。祂是怪她不珍惜祂降下的长生，轻易拿命博神的权威。

    可凡人这一生或精彩或平淡，跟生命本身的长度未必关联。她只是选择了自己想要的那一种。

    虽然她失去了，但如果她不放弃，也许有一天她就可以让别人不再失去。

    【那您呢？贵为神，您本可以对凡世种种置之不理，却开恩赐下了神的永生权柄。吾等凡人尚且遭到了延续至今的神罚，做下这一切的您，恐怕……】神之夜抬起手，想也不想就摸向了那道面具：【也并不好过。】

    这次神之冠没有羞辱她，随她抚上脸。

    这就是老祖宗……神之夜竟有种一见如故的熟悉感。

    【这些年，您受苦了。】她缓缓替祂摘下了假面。因为这是最不该被隐藏，不该被遗忘的，属于她们恶魔的神。

    都说神爱世人，焉知人对神，就没有爱。

    可面具下的那张脸，却是魔鬼纵自心。

    【这话，如果真的传到了神的耳朵里，祂可能会很感动，甚至可能会因为感动想放你一马。可惜，我不是祂。】魔鬼缓缓露出笑容，【那种一声令下，撤销天谴的本事，老师也没有。】

    神之夜如梦初醒。她这才注意到手里的面具出现了裂痕，身前的少年并不轻松，发尾被染上了火焰的颜色。

    从一开始，就是老师在跟她说话？

    【您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喉咙早就坏掉了，只能以神识意念沟通。

    【爱徒，我总不能看着风暴撕碎你。这一关，老师送你。】魔鬼向后一退，凌焰而起：【往后，就该青衿报答我了。】

    迎面扫来的，是魔鬼的法则之力。法则化作青幽劲风，横穿境域。

    这一刻，比天谴更具威严的，是她的凡人老师。

    这场风带走了天劫，也带走了她的老师。

    灵山一日，世上千年。回到现实她才发现，一切都还是她去时的模样。

    连神之曦也回来了。他说是无忌老师更改了生死法则，保了他一命。

    不过，他说他还是信不过那个魔鬼，要她也别放松警惕。他觉得魔鬼一定在背后策划更大的阴谋。

    神之夜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过魔鬼老师。也从来没有这么直观地感受到过神之曦的重要性。

    神之曦的死，让她有种‘赢得倾家荡产’的空虚感。他话还没说完，脑袋就被迫埋进了她怀里。

    哥哥！她说，不是为了天大的利益，不到万不得已，她都不想抛弃他。哥哥走后，她就去往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剩悲凉的黯淡世界。

    只有他回来了。她才能找回原来的世界，做回原本的自己。

    风暴暂息，虽然只通过了前两层，至今都没有摸到最后一关的法门，但她想先在王座上躺一躺。躺个几千年。

    说起来，拥有如此漫长的寿命，就是多亏了神之冠。她是真心敬仰这位故人的。余生活着的每一天，她都会赞美祂的义举。

    尽管这次是魔鬼的恶作剧，如果真的有幸见到先祖，她一定会认真感谢祂为她、为世人所做的一切。

    “您真的回来了？”神之夜收紧了胳膊——早在直面天谴那日，忽然见到魔鬼老师的时候，她就很想这么做了。

    又过去了三百年，连替她荡平了天谴的无忌老师都复活了。

    虽然不可理喻，但神之夜确实有种人生圆满的错觉。对，纵自心归来，对她来说百害而无一利，甚至可能会掀起新的战争……

    魔鬼也许会夺走她所拥有的一切。她注定是她一生的宿敌，她们应该彼此仇视、憎恨。

    可是，魔鬼同时又是那么鲜活地陪在她身边。

    她在她身上看到了宽容、耐心、无私等等圣人才有的美德。她像圣人一样抚育她长大，与她共享王座，比她的亲生母亲，比神，更要亲切高尚。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她。她的人生少了谁都行，唯独不能没有她。

    神之夜理不清她们之间的关系，但只要一看到魔鬼老师，她心头就会涌起美好的回忆。就像捧着最珍贵的相册，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魔鬼却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向她身后：“他是谁？”

    这一声疑问很平静，却让神之夜怀抱的相框出现了无数裂痕。

    内容没有坏。却多了又细又乱的障碍，怎么也看不清。

    **重置了部分内容。

    成神三级，对应了三场天劫。

    第一劫，靠得是牺牲哥哥。第二劫，靠得是牺牲老师。

    第三劫……其实之后发生的一切，就是神之业最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