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一次見到我弟弟的家教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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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我先生,他是我弟弟的家教老師。 從不知道有人的風姿可以如此卓越,就像是一枚秋日的太陽,溫暖,但仍然高高在上。他出現在我們家,除了“貴腳臨賤地”,我也想不出別的形容詞。 連正在整飭漁竿的爸爸都怔了怔,腰躬著再沒直起來,就著那謙恭的姿勢迎上前張嘴叫:“小賀老師。”在我弟弟背上拍了一下:“叫啊,多大的人了,臉皮薄得跟女娃娃一樣。”又罵我:“也不知道給老師搬把凳子,一點眼力見都沒有,多大的人了!” 他罵我代表著對客人的重視。這是他的待客之道。 我常常覺得我應該躲起來,躲得很深很深,世上沒有我這麼個人才好。但家就這麼大,能躲到哪裡去呢?何況我懷疑不管我躲在哪,爸爸都能把我揪出來。不,哪怕我成了鬼,他恐怕也會拘著我的鬼魂來罵吧:“一點都不懂事的啊!怎麼?——都多大的鬼了!” 這畫面讓我很想笑。我的嘴角還真的勾了起來,把我自己嚇了一跳,很怕自己變成神經病了。我趕緊埋下頭,搬好椅子,如有芒刺在背,快快逃離,躲進衛生間,檢查自己的儀表是否妥當,裸露在外的脖子、手腕等處有沒有露出傷痕。 是的,我爸爸打我們——嚴格來說,他不順心時才打。可惜他不順心的時候很多。這種時候他不打別人,就算憋壞了,也要跑回家再動手。肥水不流外人田。仿佛我們還應該為此覺得榮幸。總之他在外面就都是一副老好人的樣子。以至於我一生看到老好人都會害怕,像看到畫皮忽然要甩脫出去,下面的惡鬼跳出來張開血盆大口咬人。 我爸打我媽最多。應該是因為我媽嫁給他了,是他的。他打他的東西,理直氣壯,天經地義。 他也打我,但以不打殘疾不破相為原則。因為他相信我長大了是別人家的,我就像是他暫時幫別人保管的財產,不該損傷,否則以後怎麼交出去呢?多對不起人! 打弟弟也行,老子管兒子也天經地義。但他同時也相信弟弟長大是要當家的,萬一打壞了,家怎麼辦?只能盡量輕些,盡量往屁股上招呼。 還有罰站什麼的,我跟弟弟。這些都太麻煩了。不如打我媽打得自由流暢輕松寫意。他似乎認為我媽不管怎麼打都還能做家務的,因為她是他的老婆,這就是她的本份。 自從去年我開始發育,爸爸更是不碰我了,因為覺得我很快要做別人的老婆了,該由別的男人來打,他是個謙遜客氣的人,不等那個別人來宣示主權,就早早虛位以待。當覺得我太欠揍了,就只叫我媽來,反正“女人之間的事”,他不管了。 我媽很少被爸爸委以如此重任,受寵若驚之余,執行得盡心盡責。 所以我身上少有不帶傷痛的時候。 但其實我檢查儀表時是不用擔心傷痕的。她從來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打得疼,但不給人看見。似乎這樣一來她就是個好媽媽,而我好嫁人。 我恨我媽比恨我爸還多。可能因為現在都是她在直接打我。我是她唯一名正言順可以打的人。她在我身上技藝純熟,百尺竿頭更近一步。她咒罵我最兇的時候都帶著一種情緒發泄的愉快,似乎她一生的委屈也終於有了出口。 但我怕自己恨媽媽更因為她在家裡地位低。到頭來,我也只敢揀最低弱的人恨。就像她揀全家最弱小的人——我——來打。我成了跟她一樣卑鄙的人。 惱得我想往洗手臺上來一拳。我像爸爸一樣暴力了。可我只敢欺負一個臺子。甚至就連這個臺子我都不敢真打。別說打壞它了,就只打出點聲音來都不敢。我真沒用。我愧疚的咬了咬嘴唇,落荒而逃。 我活這麼大就只會逃。喜歡一個人,也逃開不見他。 這個人沒過多久就不再做我弟弟的家教了,我甚至都沒有好好送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