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家女郎

    这片土地是农耕文明的发源地，在这里生存的人仅靠春日播下的一粒小小的种子，繁衍生息，一度发展成十分繁盛的文明。

    人们在此自给自足，安居乐业，但是由于地广人稀，文化差异和发展不平衡导致各地区文明是不是就会发生切磋，城邦间相互建国，形成互相牵制的局面。长期战乱以及高昂的赋税导致民生艰难，适逢环境苛刻，连年大旱颗粒无收，人们最终被逼上绝路。

    战乱、饥荒、瘟疫长年席卷这片土地，饥民遍野，饿殍遍地，发展停滞甚至倒退，文明更是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直到一位乱世枭雄出现，他带领军队踏平了所有城邦，成立了第一个统一王朝，这便是大龙朝，而这位乱世枭雄也就是大龙的开国皇帝，人称始皇帝。

    大龙朝的统一让区域矛盾得到缓解，人们置之死地而后生，少了矛盾便开始安心发展。可是好景不长，内部矛盾解决了，随之而来的是外部的矛盾。

    相比以农耕文明为代表的大龙，大龙的周边都是以游牧文明为代表的地方城邦。游牧民族以善骑射闻名于世，匈奴铁骑残酷无情，铁骑之下再强悍的军队都会顷刻间涣散，因此在直面与匈奴的交锋中大龙频频失手，尝到甜头的匈奴越发猖獗，他们频繁来犯，一度让大龙皇帝极为头疼。

    防范匈奴也是历代大龙皇帝的头号政事，他们在边疆建立城池，派遣更多军队驻守，百余年两者就这么僵持不下，可是天不遂人意，老天总是在特意时期捉弄人。

    在龙顺皇帝承袭皇位之后，虽然龙顺皇帝是位明君，抗击匈奴，保证民生都很上道，但连年大旱，收成锐减，老天不赏饭的情况下百姓的生活越发艰难，与匈奴的冲突也愈演愈烈。

    到了今年，老天仍没有给他们一息喘息的机会。

    城北，叶家村。

    五月是盛夏的头，气温回升，人们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春耕农忙时。

    叶家村的稻田里一眼望去全是忙碌的人，每家每户的天元还没天亮就下地了，坤泽们紧随其后，浇水灌田，就连三四岁的小童都得帮家里人送水送饭。人们分工合作，效率极快，棕褐色的稻田以rou眼可见的速度染上熙熙攘攘的绿色。

    直到太阳高悬，农民们才得了歇口气的空当儿，忙了半天的农人倚在田垄边，吃着夫侍媳妇做好的午饭。

    “唉，太阳这么毒辣，今年估计也不大好。”村长囫囵吞咽着食物，他手中的是一碗糊糊，黑黄相间，看着是黑面糙米混着菜叶子熬成的，卖相不好，但胜在饱腹。

    “哪里会，这苗好着呢，田很肥，今年会有好收成的。”村长夫侍递给村长一个野菜饼子，村长是全家唯一可以吃干粮的人，每当农忙时，他会让村长吃一个干饼子，好干体力活。

    村长接过饼子掰成两半，把一半递回给自家夫侍，看着稻田心事重重的说：“你不懂，水位瞧着比去年还要低，这点水可能撑不了六月就得干，还远远不到收成的时候，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那我让大郎和女郎他们早点起来挑水，我们早晚浇一次，熬过今年指不定明年会好。”村长夫侍没有吃饼子，虽然知道自家夫君让他吃，但现在旱季，不是秀恩爱的时候，半个饼子加水煮煮又是一锅糊糊了。

    “也只能这么办了，尽人事听天命，就看老天能不能赏脸了。”村长把最后一口饼子就着糊糊吃完，接着就继续埋头干活了。他们家有三十亩地，是村里最好的人家，可交了田赋后也就够一家人温饱，可见日子之艰难，其他家就更难了。

    想到老叶家，村长还是决定先去看一看再回来干活，他往叶家的田走去，走到后山，山下的这几亩地都是老叶家的，只是放眼望去，田里只有两个瘦弱单薄的身影在顶着烈日劳作，一个年轻的女郎和一个看着小一些的男孩。

    高挑的女郎站在烈日下，身姿单薄，头发用一根草绳随意捆在脑后，鬓角下露出半张瘦削的小脸。

    女郎身穿打满补丁的粗布麻衣，衣服很宽松，似乎是成年男子穿的衣服，宽松的麻衣套在女郎身上，看起来不像穿着衣服，反倒像套了一件铠甲。硬邦邦的衣服不影响女郎的动作，女郎聚精会神的翻犁脚下的土壤，汗水沿着额头滑落，润湿了眉下的一双澄澈幽瞳，她的眸子犹得天地洗刷过，清澈明亮，与众浑浊无神的庄稼汉格格不入。

    村长看着农田上的一大一小，暗忖：好好的女郎都给糟蹋了，他背着手走了过去。

    “叶家女郎，你爹还不能下床吗？”

    沉迷农事的二人被村长的声音唤醒，转身看去，村长已然走到田边了。

    “村长伯伯好，还没呢，大夫说还得养一些日子。”叶流觞礼貌的对村长问了个好，顺手擦去额上的汗水。

    她家就是村长说的老叶家，她是长女，叶流觞，是天元，身边的是她弟弟，叶二郎，中庸，除外她还有一个小妹，叶小妞，是坤泽。一家五口挤在一个破院子里，靠八亩地过活，如今爹还摔伤了腿，现在只有她和弟弟能干活了。

    听到叶老根还得养一段日子，村长眉头紧皱，现在已经过了五月，要插秧了，就这么放着两个娃娃种地，真是胡闹！

    两个娃娃根本没长大，叶二郎先不说，叶流觞今年二八年华，远未及弱冠，力气根本和成年天元不能比拟，早年叶流觞还一直跟着夫子云游，本想增长见识以后科举的，结果连年大旱把所有人的希望都熄灭了。碰巧叶老根这时候还摔伤了腿，老叶家雪上加霜，全家的担子都落到了叶流觞身上。

    想到这儿，村长不免惋惜起来，夫子说过叶女郎天资聪颖，是天生干大事的人，为此还特意给叶女郎取名流觞。

    只是现在，命。

    “你们两个小娃如何照料几亩地？今年看着年景不会太好，若春耕没伺候好，之后的收成恐怕会更差。要不这样吧，等几家插完秧了我让他们帮你们家种，你们先回去吃饭，这样不顶事，太阳太烈了。”

    两个孩子相视一眼，叶流觞垂下头，眼里的光暗了暗，半晌，她也只能点点头。

    “行，就这么说好了，你们先回去吃饭，这样不行。”村长连忙赶两个小的回家，他怕两人继续暴晒下去会中暑，不免又是埋怨叶老根，没法下地拜托村里人就是了，让两个孩子种哪行？

    叶流觞和叶二郎快步往家里走去，因着没完成种地的任务，两人都有点低落。一路沉默，近村尾的地方，一个略显破烂的院落出现在眼前，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可以看到院中坐落着三间更加破烂的茅屋。

    那便是老叶家。

    还未走近，却先听到了自前方传来的嘈杂声。

    “爹，不要！不要卖我，不要卖小妞好不好？小妞不吃多少东西的。”

    “当家的，要不再缓缓吧，下午我回娘家借粮，先留着小妞吧。”

    “不行，现在这种年景谁还会借粮，若不卖我们全家都得饿死，我这腿还得治，不然拖下去恐怕腿都要坏了，我的腿一坏，一家人今后怎么过？”

    “不要卖我！”

    听到前方院落传出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叶流觞和叶二郎对视一眼，撒腿就跑。

    叶流觞率先闯进屋内，发现屋内不止爹娘meimei三人，还站着三张陌生的面孔，一女两男，三人都是中庸。女人身材敦实，脸上的横rou把眼睛挤成两颗黑豆，扁平的鼻子上挂着一颗大大的rou痣，面对叶老根和叶氏，她挺胸叉腰，两个男人跟在女人身后，看着是伙计，结合刚刚在外面听到的闲言，这三人应该是伢行的。

    叶流觞拦住想去抓meimei的伢婆，大喊道：“爹，这是在做甚？”

    “阿姐，呜呜呜……阿姐救我！爹要卖我，呜呜……”见到自家jiejie，叶小妞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一头扑进叶流觞怀里，惊恐的哇哇大哭。

    今天爹忽然说要卖她，还把伢婆叫了过来，她虽然人小，但也知道卖是什么意思，被卖了就再也见不到爹娘，见不到哥哥jiejie了，她苦苦哀求爹，又哀求娘，可是爹已经做了决定，娘也没有主意，无助之下她只能求助jiejie，在家里jiejie是唯一可以和爹商量事的人。

    “没事，阿姐在呢。”叶流觞轻拍哭的直抽抽的meimei，双眼赤红的看着叶老根：“爹要卖了meimei？”

    “家里已经没有粮食了，今天你娘去借粮也没借回来，爹这腿伤几个月都不见起色，还得看大夫，到处都要银子，爹没办法。”叶老根拿出旱烟抽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卖了吧，卖了好，跟着我们等着饿死，若被大户人家买了，这辈子都衣食无忧了。”

    这可是自己的亲生骨rou，若有生路，谁想卖呢，但不卖的话全家都要饿死了，今天就得断粮。常年饥饿，家里一个两个饿的面黄肌瘦，叶流觞和叶二郎还好些，叶小妞出生起就没吃过饱饭，饿的肚子鼓起来，继续呆在家里也是最先饿死的人。

    叶流觞抿着唇，眉头深深的皱起，怎么办？她不知道，无力感像个漩涡，把她越拖越深。早年跟夫子学了很多知识，懂得很多道理，但自从回到家就发现知识根本不值钱，换不来粮食，只需升斗米就能收买她这样的穷书生的一生。

    “娘，你也要卖meimei吗？”叶流觞想不到对策，只好把目光挪至叶氏。她娘是一位慈爱的坤泽，平时对她们姐妹很好，只是这回叶氏眼中虽晶莹闪烁，眼底决绝却分明，叶流觞的心倏然一沉。

    “娘也借不来粮食了……”叶氏整个人苍老了许多，她本是一位温婉雅致的妇人，早年老叶家家境不错，她嫁过来不受多少苦，可是近几年年景太差了，她再怎么精打细算，日子还是入不敷出，到今天终于到了要卖孩子的地步。

    “不要，jiejie！我……我不想被卖，我不想……”亲耳听到爹娘的决定，叶小妞惊慌失措，她紧紧抓着叶流觞的衣角，眼睛瞪到最大，恐惧布满了她年幼的心灵，只是把希望都压在叶流觞身上的她，却不知道叶流觞也束手无策。

    叶流觞的心彻底沉了下来，她不像叶老根那么天真，卖了肯定不能活了——以前夫子与她说过买小孩的事，买小孩的确有活命的机会，但那是九死一生，坤泽是不愁卖，大户人家需要买坤泽当家奴，就算没被大户人家看上，村里娶不起亲的庄稼人也会买坤泽，只要价格低，坤泽总能找到下家。

    但这都有一个前提条件，得长大成人，她的meimei尚年幼，又因饥荒饿的面黄肌瘦，不说能不能嫁人，连能不能养活都成问题，若被卖了，运气好或者会有人买回去当童养坤，但大部分情况就是卖了就被一些特殊嗜好的畜生玩死，这让她如何接受？

    叶流觞浑身气息都冰冷起来，不能卖meimei！但眼前的困境又如何解决？一时间全家愁眉苦脸，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叶小妞惶恐的低泣萦绕在每个人耳旁。

    孩童的啜泣让人揪心，只是这时伢婆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到底卖不卖？不卖别耽搁老娘时间，别的村还有人卖呢。”伢婆催促道，还转身欲走。

    叶老根忙叫住她：“卖，我们卖，就她，今年六岁。”说罢又去拉叶小妞，手劲极大，仿佛眼前的不是他亲生女儿，而是一个可以随手买卖的物件。

    “别卖我！不要卖我，阿姐！阿姐！”叶小妞的尖叫声再次回荡在寂静的小院，她死死扒住叶流觞，片刻就哭湿了叶流觞半边衣裳。

    叶氏直抹眼泪：“当家的，真的不能再等等吗？再熬熬也就过去了。”

    “不能等了，再等下去不仅小妞，我们全都得饿死。”叶老根打断叶氏的话，对伢婆道：“就她，能卖多少。”

    “你这闺女也太瘦了，看着不太能养活。”伢婆打量叶小妞，小孩头大肚子大，一看就是营养不良，这样的小孩买回去只怕还得费一笔伙食费。

    “不瘦了，能养活的，给点黑面就能活了。”叶老根急着解释。

    人伢子眼睛扫过叶老根等人，又扫过这个破院子，这户人家是普通农户，估计揭不开锅了，当家的腿还伤了，肯定很缺钱，她挑眉道：“一百文吧。”

    叶老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百文？米面都得40文了。”

    “你也知道米面，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年景，人多粮少，最不值钱的就是人了，现在还能卖一百文，再过半年，到时你就是想卖都没人要。”

    “我，我们……”叶老根顿了顿，他那浑浊的双眼满是萧索，苍天嘞，一百文一个孩子，还不如白送！只可惜就是这一百文都无法拒绝，毕竟也值几斤粮了，只犹豫了一会儿，他凄然转身：“卖吧。”

    “当家的！”

    叶老根摆了摆手。

    伢婆嘴角勾起，把一百文扔在地上，随从的男人去拉叶小妞。叶小妞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叫，她那皮包骨的小胳膊被男人生生从叶流觞身上掰开，两条干瘦的小腿腾空乱蹬，只是无论如何挣扎，她都无法撼动两个成年男人的力量，很快就被架起来抓走，可怜至极。

    “爹，不要卖我好不好？我不吃饭了……”

    “娘！阿哥，阿姐！”

    “呜呜呜……”

    叶流觞双眼倏然通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meimei被粗鲁的带出家门，她忽然冲了出去，一把将meimei抢了过来，护在怀里。

    “阿姐，呜呜呜……”叶小妞凄厉的嚎哭，小身子也在滔天的恐惧中颤抖不止。

    “你干什么？你meimei已经被卖了。”伢婆怒斥着过来抢人，叶流觞却先说了话。

    “爹，卖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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