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任尔东西南北风

    申请破产后就是资产清算。姜绯忙得不可开交，法院、行政大厅、房交所来回跑。两辈子加起来，姜绯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只得一边摸索一边办理。姜克远被姜绯的沉着镇住，机械地跟随她的指令办事。

    “最重要的就是瞒住奶奶。”姜绯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再一次叮嘱。

    最重要的不是你应该快点回学校吗……

    姜克远心里嘀咕，只是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敢多说什么。

    如果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高三大概就是过桥前的预演和冲刺，其重要性是每一个中国学生都心知肚明的，无需再强调什么。姜绯却像是把上学这件事完全抛在了脑后似的，自顾自忙着破产清算。

    这原不是一个高三女生该cao心的事情，但姜绯全然不理。她恢复到了从前那种处变不惊的样子，淡然自若地替姜克远下了决定。

    “申请了破产，货款和违约金都是坏账，你不用再赔钱了。现在破釜沉舟，总好过把全家人都搭进去好。”

    姜绯淡淡道。

    “那……没了公司，以后我们吃什么？”姜克远诧异，不知道她一个小姑娘怎么懂得这些。他又惊疑不定，担心起以后的生计。

    姜绯白了他一眼：“你去找个班上，去打工，去当保安，去搬砖，去摆地摊，什么不能糊口？再不行我还有点积蓄，撑一年半载不成问题，就是得吃简单点，衣服买地摊货。”

    她满不在乎，活像从名牌不离身变成与地摊货为伍于她而言不是什么大事一样。

    姜绯无所谓，姜克远却在夜里偷偷哭了又哭，只埋怨自己没出息，想要让meimei过得好，最后还是连累了她。

    比起姜克远的惆怅失落，姜绯倒是出奇地淡然。她哼着歌，慢悠悠地走进房交所，处理房产变卖的事宜，不想迎面走来的是一个未曾设想的熟面孔。

    ——唐博。

    “学长？”姜绯有点惊讶，不料会在这里遇到熟人。

    这还是姜克远出事之后她第一次见到认识的人。开学她没去报道，徐奈东给她打了无数个电话，张晏月也打来问她怎么回事，姜绯全都没有理会。她不想让熟悉的人见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更不愿意面对他们同情的目光。冷不防在这里遇见唐博，她心里发怵，想着该怎么敷衍过去。

    突然她又想到，公司申请破产这么大的事，唐博一定早就知道了。

    她打起精神，预备面对唐博的奚落。唐博微微靠拢，微笑着冲她打招呼：“姜绯。或者叫你——伊丽莎白小姐。”

    姜绯瞪大了眼。

    “你还真的去查了……”

    “查什么？达西？”唐博洋洋自得，“我又不是真的不学无术。你说的话，我总是要去查查的。”

    他大概想做出深情款款的姿态，指望姜绯听了会感动于他的用心，只可惜在他只能用“痞帅”来形容的长相和吊儿郎当的样子加持之下，姜绯听得只想笑。

    被人看笑话的忐忑减轻了不少，姜绯不自觉笑出了声。

    见她被逗笑，唐博深觉自己没白费功夫，大有一种“赚到了”的快乐。两个年轻人的距离一下被拉近，唐博低下头看姜绯手里的资料，不咸不淡地问起：

    “都办好了？”

    “嗯。”

    “员工没闹事吧？”

    “没有，遣散费给到位，再加上这么多年我爸对他们也不错。”姜绯淡淡答。

    她平静得不像是自己家破产一样。唐博自认，要是自家遇上这样的事情，是断然做不到她这般淡定的。他挑眉，笑着说：“你怎么没找我帮忙？我爸的面子，买方卖方都要看一下的，说不定还能保住你家公司。”

    姜绯摇了摇头：“不了。我爸这种小富即安的性格，本来就只适合当个小老板。现在生意做得太大，已经远超他的能力，全靠摸爬滚打和狗屎运。他现在收手对大家都好。”

    唐博诧异的神情还挂在脸上，尚来不及压下去，又听见姜绯顿了顿，接着说：“更何况，欠钱容易，欠人情不好还。我们两家本来也没什么交情。”

    这句“没交情”差一点又激怒了唐博。他蹙起眉头要撒泼，又反复提醒自己这是事实。姜绯看得通透，见事分明，拿定了主意就不会改，他本来也没想过她会接受帮助，不过仍是惊讶于她贫贱不移的气度。

    唐博揉了揉眉心，调整好情绪，挂上微笑：“虽然你不接受我的帮助，但我还是自作主张弄了点小动作。”

    “嗯？”姜绯被勾起了兴趣，眉眼微微上挑。

    唐博俯身，凑近了姜绯的耳朵。姜绯不动声色，脊背挺得笔直，侧开脸摆脱这种暧昧的氛围，听见唐博缓缓地说：“林宇良，教唆赌博，参与黑社会性质活动，十年以上。”

    他退开一丁点儿，满意地欣赏姜绯脸上的错愕，满足于自己的高瞻远瞩，终于让这个玉做的冰冷小人露出点活灵活现的表情。

    “我找了两个大院里的朋友。”唐博慢悠悠地说，“数罪并罚，量刑更重。这个礼物，你满不满意？”

    是了。恶有恶报，没道理胁迫姜克远去赌博的真凶还逍遥法外。姜绯怔怔听着，恍惚记起两世大仇得报，自己应该高兴才对的。

    “多谢。”她轻声说，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

    见她真的哭了，唐博一下子着了慌。他手足无措，搜肠刮肚打算找话来讲，想了又想，终于问：“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你真不读书了？”

    姜绯扮了个鬼脸：“是呀。打算跟我爸去摆地摊，下午卖数据线，晚上卖炒年糕。”

    唐博也跟着笑，只当她是在开玩笑。笑了一下子，他又笑不出来了——他对上了姜绯的眼睛。

    姜绯淡漠的、波澜不惊的眼睛。

    退学，破产，卖房卖车，摆地摊。她全都不在乎。她看起来好像一无所有，她又像是拥有全世界，因为她是她生命的主人。

    唐博一下子明白过来，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她。她温婉的、沉静如水的外表下，奔腾涌动不息的是蓬勃的、无限的生命力。这种遭遇和变故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一块压在身上让人动弹不得的五指山。姜绯现在是彻彻底底跌进了谷底，但唐博就是相信，她是谷底的野草，就算有大石头压在上面，她也可以顶破土壤、顶开石头，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