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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流 一

    逝者如斯夫

    春天到了。小玲儿被刘秀撵着回店里销了假。老板娘真的心善,听说了她俩的事情,叫小玲儿每天只用上半天班。所以她能在刘秀状况不错的时候,陪着说说话,偶尔还能一起出门散散心。

    上一回刘秀躺了好久,躺够了,尤其不愿意躺在病房里。医院里好多人打着转来来去去,空气像冷锅里的糖浆,被搅得越来越黏稠。她觉得太吵,醒转后没几天就出院了。好在住得近,过来也方便。这样就很好。

    这天,刘秀难得感觉到一阵轻松。小玲儿带着她去公园转了转。公园离得也近,只比去医院多走几步路。这个地方本来就不大。说是公园,里面其实也就一个小小的池子,一圈细细的步道,和几棵瘦弱的柳树而已。红褐色的枝条低垂着,没什么生气。小玲儿凑过去细看,高高兴兴地牵过一支,递到她跟前:“姐,你看,柳树都发芽了。”

    灰扑扑的芽,毛茸茸的,勉强有几分可爱。

    小玲儿松开手上的柳枝,放它荡回去,又去细细地找,果不其然叫她找着了。“姐,你看,这里这里!已经见绿了,芽发出来了。”

    刘秀看着她,心情松快。回道:“是啊,春天来了。”

    她们绕着湖慢慢走了几圈,小玲儿一直在讲上班的事。说这批货里有什么新样式,自己又认会了哪种新布料,老板娘多有耐心多有见识。她说有个男孩子老是凑过来花言巧语,惹人厌烦。“唉,现在回想起来,当初郑文鹰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手段,怎么就被他诓骗住了呢?”

    “你今后肯定不会被骗了。”

    小玲儿出了会儿神,又叹了口气。“我跟以前比,就像是两个人了。以前,我老觉得自己是遇上了郑文鹰才变得那么可怜可悲;到现在才发觉,那之前的我也实在可怜可恨。那个样子,总会搞砸的,不砸在这出,也要砸在那出。”

    刘秀拍了拍她的手,“人总是要搞砸很多事情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你总能过得下去的。”

    小玲儿蹲下来,抱着刘秀的腰,把脸靠在她的肚子上。刘秀怔了一会儿,抬手轻轻梳理她的头发。公园里没有别人了,只有零星几声鸟鸣,被带着寒意的春风吹散。

    “姐,你总是想得开,但我不行。”她的声音闷闷的,“我总是不服气,我总是想凭什么。凭什么呢?”

    “你这样想很好。你要这样才好。”

    “凭什么呢?姐,凭什么是你呢?”

    “这个,也不凭什么。人总是要过这遭的,不过早晚。况且,谁有我运气好,我天天都做美梦呢。”

    于是回程的路上,换成刘秀给小玲儿讲她的梦。她说,她梦见之前那个男孩儿长大了,成绩很好,品行也好,上了很好的大学,有很好的生活。

    梦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梦里发生了好多事情,有些是她亲眼见到的,有些是他后来转述的。其中好多她已经记不太清了。

    灾难的到来伴随着预兆。就像隔着好远好远就能听到火车拉长的汽笛声,还有“轰隆轰隆——”成吨的钢铁,包裹着其中的货物、血rou,一起碾过铁轨的声音。转瞬之间,由远及近。

    即便如此,那场戏剧性的谋杀被刊登在报纸上,在街头巷尾流传的时候,人们还是感到惊奇。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她知道,他也知道了。广场上行色匆匆的人呢,他们猜到了吗?他们会相信吗?

    前去与父亲会面之前,约翰想,或许该谈一谈即将发生的事情了。

    用不着他开口,父亲显然有所预料:“不止是奥地利,很多人都想要一场战争,他们把这当成一场可以玩弄并从中获益的游戏,指望以此应付各自层出不穷的麻烦。萨拉热窝是一个借口,也是难得的机会,欧洲已经行动起来了。他们说冲突只会限制在塞尔维亚,对显而易见的风险视而不见。但有常识的人都应当知道,危险近在眼前。因为天生的软弱和教养不当的缘故,你长成现在的样子,一直以来我也没有指望更多。但现在,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的血统和将会继承的头衔,赋予了你怎样的责任。”他停顿了片刻,终于转过头来看向自己唯一的儿子,“你也不必过于忧心,结束得快的话,你或许没有机会上战场。”

    约翰回答道:“父亲,我忧心是,事情或许会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糟。”

    夏天来了,伦敦的社交场审时度势,一反常态地陷入寂静。由此,约翰提早返回了学校,没受到任何挽留和阻拦。

    回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干。他只是躺在草地上静静地享受残留的安宁。刘秀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讲周末的理发计划。捎来的书本随意地摊开放在手边,书页间夹着已经拆开的信件。

    玛格丽特前几日写下的信找到了他:“信送到的时候,我猜你肯定已经听说这件事了。饶勒斯死于谋杀。尽管我不能全部认同他的观点,但他只是想做点有益的事情。和平总是有益的。或许他不该阻止人们保卫他们的国家?但我始终不明白,自卫的热情怎么会演变成杀戮呢?我的一些朋友已经做好了奔赴战场的准备,并以此为荣。但这只是因为,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可到底是怎么陷入这样的境地的?到底是谁的错?所有人都有正当的理由……在萨拉热窝行刺的年轻人也宣称是出于民族性的仇恨……难道是各自的正义导向了战争吗?”

    约翰没有回复。他猜,她不是在向他寻求答案。

    八月的末尾,图书室变得空荡、安静。约翰指着手里的书页,转头与身旁隐形的女伴小声交谈。直到夕阳把门窗都照成金色,刺激使用过度的眼睛流出泪水。约翰抬头望去,目眩神迷,他喃喃地说:“简直像一首圣诗……我小时候在教堂唱的那首。”

    这奇异的感召并不独属于他。人们小声传话,以一种安慰的语气,讲述蒙斯的天使如何庇佑着疲惫的军队撤退。传言快速迭代,最新的消息十万火急:战场需要更多的人,所有适龄的健康的男人。

    约翰又收到了来自伦敦的信,文森特已经成为一名光荣的新兵了,他和俱乐部的朋友们一起加入了训练营。六个月之后,这些新鲜的军人将前往欧洲大陆。“我或许能分到一匹来自澳大利亚或新西兰的骏马,我们营里没人比我更会骑马。可怜的小约翰,你可不要太嫉妒。”

    校园里的气氛不同寻常,课堂上每天都有人缺席,有的再也没回来过。约翰的理发计划因为各种原因推迟了几回,终于又找到了机会。他继承了母亲的栗色头发,顺滑柔软,长得很快。没有及时修剪的发梢盖住了眉毛,略微遮挡眼睛。他一边拨弄着碎发,一边跟刘秀讲学校附近最受欢迎的理发师拥有多么娴熟的技巧。步行到那家理发店,临街的门窗都紧闭着,约翰走近敲了敲门,没人应答。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退后两步,仰头看了看招牌,上面写着一个来自德国的姓。他转头看向刘秀,轻轻地说:“对啊,已经开始了。”

    最新的信里,玛格丽特写道:“我已经不再想那些可笑的问题了。我读到了很多关于比利时的事情,我已经无力从这么多灾难中分辨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就在今天,就在刚刚,我得知我的朋友死在了德国人的炮弹下。谁的正义都不重要了。仇恨的火焰比战争蔓延得更快。你也终将前往战场,这让我骄傲也让我心痛,也更加憎恨,那些即将向你而来的子弹和炮火。我该怎么办呢?我只能祈求上帝拯救你,拯救所有人……天呐,末日降临时上帝会保佑谁呢?战场上有多少种语言正在呼唤他的名字?”

    晚霞静静地洒在被风吹皱的河面上。约翰靠在石桥的栏杆上平复呼吸。他一手把大檐帽摘下来抱在怀里,又用另一只手松了松制服的领口,然后冲刘秀露出一个笑。“必须承认,我的确有些疏于锻炼。”

    尽管不是最积极的那批志愿者,约翰也并未落后。他选择了最理所应当的渠道,加入了大学军官训练团。父亲派人送来了成为一名军官所需的装备。制服用的料子跟他小时候的骑装接近;靴子选择了更符合他可能会被委任的军衔的款式;皮质的武装带比他想象中的要重一些;还有一些小玩意儿,指南针望远镜手表之类的,在战场上能够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所有这些,让他看起来几乎就是一个体面的初级军官。

    不是所有方阵都像约翰所在的这个一样装备齐整。文森特所在的训练营里,好多人在上火车之前才拿到成套的制服。有那么多的新兵需要被武装起来。工厂像军队招募男人那样海量招募女工。她们不止生产长裤绑带和工兵铲,不止生产火药枪栓和子弹。还有许多闻所未闻的新发明被投入生产,被运输到战场上。能制作出最甜蜜的馅饼的手正在装配最有效率的杀伤性武器。

    又是一个深夜,约翰熄了灯,久久地凝望窗外的夜空,直到一股熟悉的触动涌上心头。他转过身,刘秀就在那里。“你来了,”他说,“让我翻翻日记,我攒了好多好多事要讲给你听。从哪里开始呢?啊,这个,上周我参加了一场婚礼……”

    那场婚礼简单、小巧而温馨。新郎和新娘都很年轻,相识不过数周就深深地爱上了彼此,很快决定结婚。仪式过后,新娘朗诵了她近日最爱的诗:

    像星星一样明亮,在我们归于尘土之际

    列队行进在天国的平原之上

    像璀璨的群星,在我们没入黑暗之时

    到最后,到最后,他们永存*

    没多久,约翰又收到了新的婚礼邀请,这回是他的大学同学,提前履行了与未婚妻的婚约。“我原本没打算这么仓促的,唉,其实在这之前,我两个都还有点儿不确定呢。”将要步入婚姻的青年对着约翰耸耸肩,仰头吐出一口烟雾。“不过你肯定能明白的,关于财产和土地……这些事情还是尽快确定下来比较好。就算我……至少目前看来,她不会有更合适的选择了。我也是。正式结婚之后,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大家都能安稳度日。”

    新的一年,爱德华回到了海军,去了土耳其。一开始,约翰收到过几封信,在保密规定尚可接受的范畴内,讲述了当地的情况,天气,风俗,地貌,军队的伙食,从南半球远道而来的志愿军……再然后,情况大概是不容乐观。每天的训练开始之前、结束之后,约翰都要检查邮箱,仔细地阅读所有信件和报纸。要是没有看到熟悉的人的消息,他就松口气。

    新闻里世界纷纷扰扰。海牙呼吁和平的声音毫无成效,意大利也正式加入战局。

    六月份,约翰离开了学校,正式入伍。父亲遣仆人送来了补充和替换的装备,以及几句教导。这位可靠的仆人留在了军营里,将作为士兵和随从,跟约翰一起上战场。

    膨胀圆润的“船”怪异地漂浮在灯火通明的城市上空,吐出一枚又一枚炮弹,像一出荒诞的默剧,只应在最深的梦里上演。但现实震耳欲聋。后来,约翰从报纸上得知,那个夜晚,飞艇经由他头顶的天空奔向目标,把他熟悉的街道烧成火海。

    冬天,他所在的军营开拔前往法国前线。

    下船的时候,岸边已经等着一队伤员,他们在这里乘船回到英国。约翰小心地扫视他能见到的每一张脸,仔细辨认,不知道是期待多一点,还是害怕多一点。“你看到了吗?”他问刘秀,“那几个人,他们的脸……他们会是我认识的人吗?”

    刘秀垂着头,只是盯着脚下的土地,轻声回道:“没事了,他们都回家了。”

    她的心底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