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天长地久有时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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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奉孝死了,死得很滑稽:许是纵情声色的报应终于来了,明明打了胜仗,却在回程路上匆匆死了。尸首又带不回来,就地埋了,连落叶归根的结局都没混上。 郭奉孝的死讯传回来,天下哗然。贾诩听了也没什么反应,人总是要死的嘛,何况那人还是郭奉孝,活不长的。 不过在房里呆了几日,贾诩觉得还是该去确认一下,去他坟头啐上几口,把他尸首挖出来挫骨扬灰解解气。于是驾着马车去了,该死的郭奉孝,死还死得那么远,难为他一个瘸子还要千里迢迢赶过去看他的热闹。 正逢兵荒马乱的时候,行到半路,贾诩自己都担心莫不是自己也要在途中交代了,不过郑重其事地想了想,那是万万不能的,若是他也死了,保不准别人说他是给郭奉孝殉情去了,他定会死不瞑目。 贾诩拄着拐,站在郭奉孝的坟前。战事要紧,即便是他郭奉孝死了,也是草草地就埋了,立了个碑,一座孤坟在那杵着,也没什么人祭奠,坟头好不容易有棵小树苗长出来,也长得歪歪扭扭的,和郭奉孝一样的德行。 “把坟掘开。”贾诩命手下找了当地的几个村夫过来,给了钱。 村夫们面面相觑,虽然这是损阴德的事,不过都这个年月了,只要能给钱,什么都肯干。于是便也下了铲子,掘了第一铲,贾诩看着坟头那棵歪歪扭扭的小树,倒有些不忍起来。 郭奉孝的墓是该掘,可那棵小树尽管长得丑,到底也没什么罪过,何苦因为一个该死的人连累了树。 “罢了,停手吧。你们这有没有什么道士之类的,把他找来,把坟里那个人招上来。”贾诩拄着拐,又补充了句:“你们的钱我照给。” 村夫们欢天喜地地去了,随后找了个蓬头垢面的老道士来,这穷乡僻壤,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不过村夫拍着胸脯保证,这道士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招魂一招一个准,人送外号人鬼通。 老道士说,只要摆上祭品和死者生前喜欢的东西,这魂准招上来,目前还没失手过,成功率百分之一百。 贾诩皱皱眉,给这个死人花钱,真是浪费。不过到底还是买了些祭品摆着,贾诩又把车里带过来的亡郎香点了、酒洒了,道士便信心满满地念起咒来。 一直念到日头西斜,也一点动静都没有。道士急得连连擦脑门上的汗:“不应该呀,贵人,您看看是不是再加点什么他喜欢的?” 贾诩又皱皱眉头:“你们这的歌楼在哪?” 过了不多会,一群歌女花枝招展地来了,这回陪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死鬼。不过钱给够了做什么都行,她们也很有敬业精神,在坟头就劝起酒来,虽未见面,依旧一口一个“奉孝先生喝呀”地喊起来。这边劝着,那边道士招着,好不热闹,附近村的村民都围过来看,以为哪处办喜事唱戏了。 忙活了大半夜,道士累得吐血,歌女也劝不动了,在一旁坐着歇着,依旧没动静。道士偷偷觑着贾诩的脸色,小声说:“贵人,恕我直言,这……八成是他不想来呀,或者是魂不在了,已经投胎去了。” 贾诩也不意外,这两种可能的结果他都不意外,郭奉孝若是能遂了他的心那才是真正的见鬼了。 贾诩摆摆手:“不用招了,招上来也没什么用。”正欲就此返程,却又扫见了郭奉孝坟头那棵歪歪扭扭的小树,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贾诩看了看周围,对那道士说:“你去,把那棵树挪过来,种他坟头这棵树旁边。” 道士连忙殷勤道:“啊,贵人这是要种夫妻树,好好好。”可他顺着贾诩的眼光往那边看去,有点呆了:“贵人,那棵树是雄树,坟上这棵也是雄树……” 贾诩拄着拐没说话,冷冰冰地看了眼道士,那道士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多嘴,毕恭毕敬地把那边那棵小树拔出来,塞到了坟上那棵的旁边。 贾诩又在这呆了几天,准备休整好再启程。临行时车马又经过郭奉孝的那座坟,坟头如今有两棵树了,只是都半死不活的,蔫答答地垂在坟头,显得这座坟更加不伦不类了。 贾诩放下车帘,懒得看了。郭奉孝还真是没用,尸体连肥料都做不了,养活两棵树都难。 一路虽然劳累,终于也还是平安回去了。贾诩到了地方,又骂,他一个瘸子都能平安回来,郭奉孝偏偏半路死了,真是短命。 此后倒也没什么了。他郭奉孝确实是个天才,也确实算准了许多事,算准了那英明神武的孙策,也算准了那卖草鞋的刘备,只是在这世道里,人死了就是死了,主公为他伤心了几天,便也继续建设宏图霸业去了。 何况,他死了之后,又有那诸葛孔明来了,名声比他还大,且群众基础比他好得多,慢慢地,更没人提起郭奉孝了,也忘了他那座孤坟在哪杵着。 贾诩也奇怪,当年他为什么觉得自己处处不如郭奉孝呢?郭奉孝死了,他混得比郭奉孝还好,他可不像郭奉孝一样,满嘴说着“见不得别人受苦”、“要选个英雄结束乱世”之类的鬼话。他算是看透了,这乱世的英雄,就譬如那大浪里的沙,淘过去一波另有一波,无非是英雄惜英雄,而后又英雄杀英雄,什么结束乱世什么为了百姓,统统都是假的,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为了那位子罢了。 他贾文和早就不做那痴人说梦的事了。忠诚,声名,跟他这个瘸子扯不上关系,谁对他有利他便为谁卖命——假装罢了,命就一条,谁舍得真卖,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有郭奉孝的事迹警醒着他呢。 贾诩的才华如今也是有目共睹的了,与之匹配的还有他不算太好的名声。人们赞他“算无遗策”,却也背后骂他是“毒士乱武”。 贾诩没什么所谓。他如今自己和自己下棋,一边执黑子,一边执白子。执着黑子时就专心吞吃着白子,执白子时就剿杀着黑子,黑白分明,他却不分。主公问计于他,又有些迟疑:“此计是否太过毒辣?” 他默默下着棋:“文和以为,天下计谋只分能达到目标的和不能达到目标的两种。” 贾诩的官是越做越大,只要没有道德,那就也无所谓道德绑架。别人骂他赞他,他也毫不在乎,一路依旧官运亨通,且无性命之忧。 本以为日子也就这么过了,没想到突然有一日听闻了荀彧的消息。曹cao欲进爵国公,荀彧直言:“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这话传进贾诩耳朵里的时候,他刚要落下棋子的手微微一滞。 他贾诩变了,可学长依旧是学长,依旧如当年一般君子品行。但他也清楚,学长这次怕是逃不过了。 再有消息传来,便是说荀彧因病留在了寿春。贾诩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坐着马车去了。 他多年不见学长了,学长自然也听说了他如今的名声,只是学长依旧亲自迎他进去,还如当年在学宫一般的亲切,依旧微笑着唤他:“文和。” 他们面对面坐着,辟庸三贤已经好些年没人提了,如今也就剩他们两个了。他看着学长的病容,是微微有些苍白的,但学长如竹,风霜刀剑下依旧挺拔如初,是宁折不弯的君子品行。 他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似的,他听着学长的话,去抓那个人回来上课。是谁呢。 “文和,你来得正好,许久没人与我下棋了,我们来下一局吧。”学长语气也一如当年,依旧抓了一把白子:“文和,你猜是单是双?” 贾诩看着学长攥着棋子的手,嘴微微张着,却说不出话来了。 许多年前,他们三个人在闲暇时一起坐着。以往是学长和那个人对弈。自他来了,学长便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对弈。不过每次决定谁执先手后手的时候,依旧由学长抓一把白子,由那个人猜。 贾诩的棋下得不好,他自己知道。他为了赢那个人,去寻了许多棋谱来学,但他学得总是死板,学会了棋谱上的便一板一眼拿去下,就如他当年一样,是个死脑筋。 不过那个人猜先似乎猜得不好,每每猜的都是错的,便每每都是由贾诩来执黑子的先手,占了天时,倒也能杀个有来有回的。 学长只是在一旁观棋,喝着茶并不说话,也总是微微笑着,自得其乐的样子。 贾诩排出一枚黑子:“学长,文和猜是单吧。”在荀彧面前,他依旧如当年一样,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与学长猜。 学长松了手,数了数,朝他抬头一笑:“文和猜对了。便由文和先吧。” 他执了黑子,学长执了白子。黑子落地,白子便跟上。他的棋技相较当年已高得多了,棋风也不似当初一板一眼,不知变通。 他算着棋步,要赢了。眼睛扫过学长略带苍白的面容,拈着棋子的手便悄悄地换了落子之处。 学长瞧着他落子的地方,笑了:“文和落错地方了。” 他突然又成了当年那个做错了事,在学长面前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人,脸红起来,也不敢抬头看学长的表情。 “文和以前的棋风,有些一板一眼,可无论输赢都下得认真,全力以赴。如今文和棋风果决,表面狠辣却给自己留足了余地,只是对输赢……”学长把棋子又放回盒里:“有时候,赢也是输,输也是赢,是不是?” 贾诩低着头,没说话。 学长又如当年般拍了拍他的肩:“你我都老了。”学长又抬起头,月光透过窗纱,一片皎洁之色:“可月亮还是没变,夜夜清晖。” “文和,当年的事,是我错了。”学长忽然低了声音,“我不应该……” 贾诩抬头,打断了学长的话,这是他第一次打断学长:“学长,有时候,错也是对,对也是错。对错本在人心罢了,文和从没有觉得错过。” 学长看着他的眼睛,面容变得多了,可那双眼又和记忆里的叠起来,良久,绽出一个笑:“文和,我们还能再一起到颍川消夏吗?当年的日子,多好啊。” 贾诩点了头,可学长没能活到第二个夏天。 在他走后,学长没过几日便收到了个食盒,学长依旧微笑着,他猜这食盒中空无一物。 学长也猜对了。 学长死后次年,曹cao进封魏公。 贾诩听闻了学长的死讯,也没什么反应。这些年,这些事仿佛看得多了,心肠也硬起来。如今他也可以算得上神机妙算了,他也终于明白了那个人为什么能算得准,只要参透了人这个东西,便都能算得准。 他当年便是让那个人给参透了,如今,也轮到他去参透别人,参来参去,参破的无外乎名与利。 他是真的有些倦了。活了这么多年,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仿佛也不过屈指可数的一段日子,往后便如梦一般。 如今年岁大了,那只好腿走路也不便了,他却不爱坐车了,似乎总想替学长和那个人再多看看这世间万物似的,无事时便拿了拐杖,一步一步在街上挪着走。 忽然看见个酒肆,他一向不太喝酒的,但今日突然有些想喝,许是春风太暖,人也有些懒怠起来。慢慢挪着进了铺子,铺子很简陋,想来也不会卖什么好酒,天下并不太平,做些生意也难,但他也不在乎,不过是为了喝一口。 老板娘为他倒了杯酒,盯着他的腿看了看,又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试探着问:“您是不是当年和……奉孝先生一起的那位?我是清歌呀。” 那两个字许久没听见人说了。他抬起头,眯起眼睛,人老了眼神也不太好了,记忆却清楚:“清歌……你是会看手相的那个。” 老板娘忽然羞赧起来:“其实当年我都是胡说的,根本就不会看。” 他笑了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依旧是辣,顺着喉咙烫到胃里:“不,你看得很准。” 奉孝啊,如今只有我和歌女才记得你了呀。他喝着喝着落下泪来,滴到杯里,和酒一起吞了。只是觉得荒诞。 人这一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还是蝴蝶之梦为周? 到底他也死了,人都有这么一天,他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只不过他比郭奉孝好些,到底是死在自己家里,坟也比他气派。他就是病着病着,就见了阴差来,他也没反抗,安安心心地就跟着走了。 做了鬼,身体倒好似轻快很多,那瘸腿也感觉不到了,只是脸依旧是老的,看着不大舒服。 还好他陪葬品够多,把阴差打点得很好,阴差便笑着说:“做了鬼呢,便是想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都随您的便。”他便又变成了年轻时的样儿,到底还是爱美的。 由阴差带着去受了审,他自知这辈子没做什么好事,怕是要被打下地狱了。那判官瞧了瞧他的记档,沉吟了会:“投胎的暂且排不上了,这年头死的人太多,你先等着吧。” 他有点不知所以,还是阴差带他出来,悄悄地对他说:“荀君投胎前帮您说了不少好话,您又是贵人,不想投胎就在这待着,日子依旧过得好。” “这年头,投胎怕是很难吧?若不投胎,都在哪等着呢?”他想起了什么,问。 “是啊,哎,世道乱嘛。也有的是能投胎,排到了仍有心愿未了的,在以前那自然是抓着喝了孟婆汤就下去了,如今投胎名额紧缺得很呢,除非是大善大恶的,要不然也不好投。不愿意投胎的,就在奈何桥那边等着就是了,也没人管。”阴差感叹了几句。 贾诩若有所思。给了钱,朝奈何桥那边飘去了。也没报什么希望,毕竟当年魂都没招上来,隔了这么多年了更是不可能了。 不过既然来了,还是看看。 奈何桥边人头攒动,好像也有几个认识的,不过关系一般,他就装没看见,接着飘着。虽然是飘着,也拿着拐,这么多年,都拿习惯了。 “啊,贵客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他背后响起来。他回过头去,桥头柳下,一个穿着桃红色衣服的人磕了磕手里的烟袋,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一阵风吹过来,衣袂翩翩。 那人朝他望,他也朝那人望。几十年的岁月,就在那一眼里看尽了。 他的发也被吹起来,挡了眼睛,但那张脸依旧看得真切,一张生得好看,却总让人忍不住想给上两拳的脸。 “贾诩,这么多年,把我给忘了?”那桃红色衣服的鬼朝着他飘过来,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地看他:“文和真是活得久啊,一个人活出了我两辈子。文和也活得厉害,比我这个死鬼好多啦,我一大清早就听见人敲锣打鼓的,说有位列三公的人下来了,我一猜就知道是文和这么有出息。” 贾诩才知道,原来鬼也能流眼泪。只不过他再拿拐杖去打郭奉孝,郭奉孝却不疼了。 贾诩冷声问:“你怎么不去投胎?” “见不得人受苦,不如做鬼。”郭嘉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活着的顾虑太多了,倒不如死了看得明白,命都没了,还怕什么?” 依旧是那套陈腔滥调。贾诩想再板着脸问他,可话到嘴边,一句也说不出。倒是郭嘉不住地说:“哈,文和都不知道如今阴间房子有多贵,还好生前我是学长们的心头rou,学长们去投胎了就把房子让给我了,带你去看看。”说完,倒是很自然地拉起了贾诩的手,贾诩想,反正人也死了,随他的便吧,就也由着他拉了。 也不知飘了多久,飘到了一处竹林,里面矗着个草屋子,屋里依旧两张竹床一张桌。贾诩看着眼熟,像在哪见过。郭嘉倚在门框上:“不错吧文和?看在我们以往的交情上,可以分你一张床。” “我们什么交情?”贾诩没正眼瞧他。 “文和又来问我。”郭嘉笑:“不是文和在我坟头上又种了棵树吗?那是什么意思?”说完,拉起贾诩的手,和自己的凑在一起看,或许是因为已经死了,那根寿命线没了,感情线却还在:“这根线还在呢。” “郭嘉,你真是活着的时候比死了嘴还硬啊。”贾诩想讽刺他,只是话到嘴边却是笑着说的。 “是吗?文和来试试吧。”郭嘉说着便把嘴凑上来,那双唇没温度,却依旧是软的,眼睛也是亮的,倒映着贾诩那张脸。 贾诩反倒是对自己那张脸陌生起来,隔了几十年,都忘了自己当初长什么样儿了。不知不觉就滚到了床上,身体凉凉的,有点怪,可其他的倒还是一样的。依旧落了吻在身上,吻也是凉的,像摸着云。 头发散乱了,又搅在一起,纠缠着分不开,人也纠在一处,贴合着难分难解。喘息声起来,郭嘉从身后搂着贾诩的上身,亲着他的脖颈,贾诩却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他们鲜少这样眼神直视着,尤其在这种时候。 郭嘉也鲜少地没躲开他的眼神,勾起唇角:“文和要问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他习惯郭嘉的态度了。反倒是郭嘉先开了口:“我知道文和要问什么。以前,我总以为天下多数都是无用之人,吃饭、zuoai便是他们唯一会的东西。我总想找见我以为的有用之人,辅佐他统一天下。”郭嘉眼里含着笑,那笑带着几分平静:“可待我死后,我看着你在我坟前,突然有些明白了。这世间到底何为有用,何为无用?是否我这一辈子,一路追逐着我以为的有用,反而最后倒成了无用?反倒是我当初以为的无用,最后才是有用?” “你我都是无用之人。”贾诩看着郭嘉的眼,平静道。 “无用之用,方为大用。”郭嘉扣住了贾诩的手,再没有分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