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撒了个谎

    顾续明敏锐地发现沈黛的退缩，朝她的方向猛跨过来，用完好的那只手臂紧紧抱住她。

    “黛黛……”他闭上眼睛，竭力压抑愤怒的情绪，还是没有控制好声线，泄露出几分紧张，“黛黛，他来干什么？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送叔叔最后一程吗？你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我吧？”

    “当然不会，你在胡说什么？”沈黛低头看着被他挤扁的花束，握着保温杯的手微微收紧，轻声安抚他，“续明，好多人看着呢，你先放开我。有什么话，我们办过追悼会再说。”

    顾续明深吸一口气，克制地松开沈黛，忍住把她手里的花丢进垃圾桶的冲动，继续接下来的仪式。

    一对夫妻应对得周到又得体，一丝不苟地走完所有流程，捧着老人的骨灰前往墓地。

    墓地坐落于青山之上，碧草之间，环境清幽，罕有人至。

    二人谢绝了亲友的陪同，沈黛手持黑伞，顾续明抱着骨灰盒，顺着台阶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空忽然变得暗淡，没多久就降下濛濛细雨。

    沈黛靠近顾续明，将宽大的伞面朝他那边倾斜。

    狂风时不时卷过来，气温直线下降，只有贴在一起的臂膀散发着源源不绝的热意。

    “黛黛，你自己打吧，我没事。”顾续明见沈黛撑伞撑得有些吃力，体贴地提议，“台阶很滑，小心一点。”

    沈黛穿得单薄，脸色冻得隐隐发青，闻言接过骨灰盒，将黑伞递到他右手中，做了个变通：“你来撑。”

    他的力气比她大，个头又高，右臂轻轻一搂，两个人挨得更近，所有的风雨都被伞面隔绝在外，接下来的路变得好走了许多。

    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沈黛将骨灰盒交给管理人员，冷得直打哆嗦。

    顾续明借来一条毛毯，披在她身上，像上山时一样亲密地搂着她，头发、浓眉和睫毛湿漉漉的，声音低哑：“黛黛，辛苦你了。”

    “说的什么话？叔叔对我也很好，这是我应该做的。”沈黛渐渐暖和过来，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强打起精神看了眼手表，“忙完都到晚上了吧？夜路恐怕更不好走，咱们再借支手电筒吧？”

    “好。”顾续明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微湿的发顶，凸起的喉结轻轻滚动。

    这场雨下了很久，直到晚上七点多钟，才有停止的趋势。

    顾续明和沈黛立好墓碑，办完顾垣的后事，借着手电筒的光亮，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下走。

    两边种满柏树，枝条龙蟠虬结，探向夜空，乍一看像许多条痛苦挣扎的手臂，远处又时不时传来枭鸟发出的怪声。

    沈黛越走，越觉得寒气森森，下意识挽住顾续明的手臂，声音微颤：“续明，你陪我说说话。”

    “害怕吗？”顾续明越矩地牵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掌心温热，声音低沉，“想聊什么？”

    不等沈黛开口，他便抢着说道：“黛黛，我必须承认，我对你撒了个谎。”

    沈黛心口一跳，联想到顾垣临终时的提醒，硬着头皮问：“什么谎？”

    “我说——如果你还喜欢贺杭，我可以退出，那句话是假的。”他苦笑着，语带自嘲，“我以为我很豁达，很大度，拿得起放得下，然而，叔叔过世后，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离不开你。”

    “黛黛，我知道我是后来者，比不上你们青梅竹马二十多年的情分，知道我并不是你的理想型，也知道你在犹豫。”顾续明提醒沈黛跨过脚下的小水洼，语气变得低落，“可我还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续明，别这么说，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沈黛见惯了他从容笃定的样子，这会儿看到他如此不自信，忍不住出言劝解，“说不定……你以后会遇到比我更合适的结婚对象。”

    “我不想要你发的好人卡。”顾续明骤然停住脚步，蹲在石阶上，像是承受不住最后一根稻草的重压，全面崩溃，却又在竭力掩饰一样，急促地呼吸着，语调哽咽，“mama抛下我，和爸爸一起离开人世，叔叔也被病魔带走……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要是再失去你，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沈黛没想到他会这么需要自己，跟着蹲下身，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接到温热的泪。

    他似乎觉得成年男人掉泪是相当丢脸的一件事，狼狈地躲开她的触碰，重重吸了吸鼻子，故作强硬：“黛黛，你要是非走不可，就狠狠心，把我扔在这儿，往后再也不要给我任何机会……离婚的事，可以找律师出面……”

    想到两个人白做了一场夫妻，连一纸婚姻契约都没有，压根不需要请律师代为交涉，他的情绪变得更加失控：“要是现在不走，就代表你心里有我，往后再说什么，我都不会轻易放手……”

    沈黛见顾续明像个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一时哭笑不得。

    “天这么黑，山路又这么难走，你就不怕我一个人离开，出什么意外吗？”她拿出纸巾帮他擦泪，声音放软许多。

    或许是顾续明脆弱的一面令她降低戒心，她抽出第二张纸巾的时候，轻声问道：“续明，我们在相亲前见过面吗？”

    顾续明哭声一顿，接过纸巾，借擦眼泪的动作掩饰内心的慌乱，大脑飞快运转，不答反问：“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叔叔临走的时候说，你之前不是这样的，还说你心里装着一个人，那个人是我。”出于对他的信任，沈黛将盘旋于心底的疑问和盘托出，脸上写满不解，“可我怎么回忆，都对你没有印象。”

    顾续明哭过一回，声音变得更加沙哑，语气却渐渐恢复以前的镇定：“叔叔真是病得糊涂了，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拿到你跟前说。”

    “黛黛，你在英国读书的时候，经常去一家猫咖店逗猫，还记得吗？”他用纸巾擦干台阶，拉沈黛一起坐下，“我在那家店的后厨打工，偶然见到你，对你一见钟情。”

    沈黛依稀想起，是有这么家店。

    她一直喜欢小猫小狗，遭遇不幸后，往店里跑得更勤，借吸猫短暂忘记内心的伤痛。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见过你？”沈黛不好意思承认，她这几天疑神疑鬼，险些将顾续明当成那个粗暴下流的强jian犯，又庆幸自己最终选择直接问出来。

    顾续明在手电筒发出的微弱光亮下，露出个窘迫又无害的笑容：“我那时候暴饮暴食，又没有健身的习惯，是个两百多斤的胖子，不敢贸然跟你搭讪。”

    他再度牵住沈黛的手，重重捏了两下：“还没等我瘦下来，你已经从眼前消失。我回国之后，继承了叔叔的家业，学习、健身，努力变成更好的人，虽然知道希望渺茫，心里还是隐隐期待着能和你重逢。”

    “上天夺走了一切，却把你送到我面前，你说，我是该埋怨，还是该庆幸？”他说着，银丝眼镜往下滑落，却顾不上调整，俊朗的面容凑得越来越近，“黛黛，你刚才明明可以逃开，却没有抓住机会，是不是代表着某种默许？”

    沈黛想，他为什么要用“逃”字？

    还没想清楚，温热的气息便扑到脸上。

    男人微厚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含住她的唇瓣。

    在亲吻的间隙，他发出模糊的叹息，相比起商量，更像哀求：“黛黛，你既然不讨厌我的触碰，就跟我试试，好吗？我一直觉得，相比起灵魂，身体的契合度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