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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早晨的阳光照进来,她忽然又不确定了。曾经有一次,他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对她说:“这你就不用管了,走吧。”她坐上了汽车,驶出小公馆。司机回头跟她说话之前,她已经知道这是谢力。“你送我去他那里,我有话跟他讲。”没等谢力开口,她先说了。谢力看她一眼,倒也不多话,点了头。一路,她都在想,想怎么说服他放弃计划,尽管她并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也知道他不会告诉她,就跟上一次一样。她只是要告诉他,她已经拼命地要好起来。尽管缺了课,尽管晨昏颠倒,但书一本都没有少读,功课一点都没落下。尽管张颂婷那样问她,她什么都没说出去。戏那么真,所有人都要信了。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他们在一起。等她发现不对的时候,车子差不多已经到了码头,拐一个弯便进了五号仓栈。果然,她脑中只有两个字,果然。恐惧升起,她一时竟发不出声音,什么都没想便去开车门。车子猛然刹停,她滚到地上,谢力下来捉住了她。永固号如一只庞然巨兽已在眼前,船头朝着东面,船身上GuyMongeau一行字反过来写。她几乎是被绑着上去的,经过悠长的迷宫般的小道,直接送进船舱。这舱房一半已在吃水线之下,只有圆圆一扇舷窗,隔着爬满藻类的玻璃便可看见黄浦江上的浊浪涌动。“有机会走,就走吧。”谢力一直在劝。而她也只是反复地问:“那他怎么办?”谢力当没听见,只是告诉她:“这船去马赛,到了那里,吴先生会派人来接你。”“我问你他会怎么样?他凭什么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她喊起来。听到这里,谢力倒是笑了,问她:“你是傻还是中了邪?”她不懂,怔了怔看着他,谢力便趁着这时在外面反锁了舱门。只不过一念功夫,她十分肯定看到他的眼神暗了暗,就如方才脸上的笑容,黯淡晦涩,不光是笑她,更像是把他自己一起笑进去了。后来,她一直在喊,声音被轮机运行的噪音盖过去,根本没有人能听见。直至正午,她看到舷窗外的水变得清澈了些许,才知道船已经驶远。有人来给她送饭,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南洋孩子,瘦瘦小小,面孔黝黑。她试图与他交谈,才发觉他中国话和英文都不会讲,只是放下食物,便又锁了门离开。她毫无胃口,盘腿坐在铺上。舱内的一切都是铁制,与船身连在一起,每时每刻都随着海水的涌动起起伏伏。她便也跟着起起伏伏,这节奏似乎叫她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她忽然愤怒,哑着一副嗓子,又开始喊,两只手拍舱门,好像根本不会痛。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精疲力竭,身上出了一层汗,又开始打冷颤。她不得不在铺位上躺下,整个人蜷缩起来,可这样做了又想将自己反折过去,甚至断了骨头全部拆散。她自然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这时候又记起张颂婷的话来——你要是不喜欢,戒了就好了。几年的老瘾头也不过难受个七八天,你这样的,三天就成了。三天,也不算太久,但数着秒挨过去,就会变得像三百年一样漫长。船上的医生来看过她,还有那个南洋孩子也来过,但混乱中,她只听到周子勋在跟她讲话,一时只是十几岁,一时又是死前的模样,哭诉起来却都差不多:“我想戒的,只是戒不掉,也想逃,但逃不掉,他们不会放过我,永远不会,除非我死掉……”他对着她呜咽,仿佛就坐在床边,一双手就要摸到她身上来。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恐惧,却根本没办法躲开。等到缓过来,舷窗外已经黑了,海上浓雾迷茫,不见星月。很远很远,隔着一万层黑纱的地方,不知是灯塔还是浮标正幽幽闪着光。有机会走,就走吧——她又想到谢力说的话,忽然觉得这话说得很对,这一次或许就是她最后的机会,再不走,便是永远也逃不掉了。孤岛余生16.1??唐竞觉得自己是被埋了。僵冷,剧痛,窒息,更似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一动都不能动,这是出现在他梦中最恐怖的死法。又或者说,曾经是最恐怖的。时至今日,他最恐怖的死法已经变了样。那是在小公馆里卧室里,他早晨醒来,看见周子兮的笑脸。“你醒啦?”她对他耳语,如以往一般抱着他的臂膀,鼻尖在着他的颈侧。而后,他看见有人走进来,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把枪,抵上去,射出一发子弹。不过一秒功夫,他什么都来不及做,第二发子弹已经穿透他的头颅。世界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他在那一片黑暗中呼号,却没有人能听见,就好像根本不曾发出过任何声音。这样的画面循环往复,在他脑中重演了无数次。直到万年之后,黑暗褪去,他睁开眼,看见眼前一片白色。有人过来看他,如同一个白色的影子。“子兮……”他说,声音哑得难以分辨。那个人却还是听出来了,语气温淡又不带多少感情地纠正:“我是沈医生。”他慢慢看清楚,眼前的人穿一身白衣,头发全部拢到帽子里,其余都是模糊的,但还是看得出是个女人。“这里是公济医院,”女人解释,“手术很凶险,但既然你醒了,就会好起来。”“伤到哪里?”唐竞问。他难以置信,仅仅一步之遥的距离,张林海竟然会失手。女人却摇头,公事公办的语气:“不是我做的手术,我只看产科,你的主治医生是此地最好的德国大夫埃克森。据他说,枪口往下低了一分,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否则就算神仙也回天乏术。”唐竞听着,仍旧不懂自己为什么能侥幸逃生,更加不明白这位专看产科的女大夫为什么会出现他的病房里。看她说话的态度,对他并没有多少好感,是正人君子对待帮派中人的那种敬而远之。但女人却不觉有异,一张白净清秀的面孔带着些冷嘲的表情,继续道:“你这场手术排场不小,律师公会和外交部的人都侯在外面,还有青帮的人守在医院门口。埃克森大夫搞不懂这些,要不是医者仁心,说不定犟起来就不做了。到现在整整两天,青帮的人还没走。”“青帮的人……”唐竞木然重复,究竟是谁的人?“对,”沈医生只是点头,“说是等你醒了,就要见你。”“是谁?”他又问,似是等着一项判决。“好像姓穆,”沈医生想了想回答,而后转身离开,“我还得发电报去日内瓦,告诉他你已经醒了。虽说那边是半夜,他不听到个准信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