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返校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没有想过会在这么多年以后，还回到高中母校。

    那件事情之后我每天都发着抖走进校园，想着努力撑过最后半学期就好了，我随时都可以感觉有人在看我，是已经摔烂的陈纯真，还有，那个人。

    校方对我们做了很多次心理辅导，几乎每天早上，我们都会按照座号，去辅导室和老师们聊聊近况，当然，聊聊近况是他们说的，实际上我们只是去坐在那里，装做没事的样子。

    我提到了被警方找去问话时很害怕，也跟我爸妈说了，很快，他们就不再找我问话了。

    导师在讲台上，语重心长地说：「希望大家不要受到这件事情的影响，好好准备学测。」

    也对，人生就像一场赛事，跑道上有人停下来了、受伤了、死了，我们其他人还是要往前跑，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陈纯真的死以意外结案，但大家都说是自杀，逼得她的家人出面澄清，说他们真的没有逼迫孩子一定要品学兼优，孩子只是出了意外，希望大家不要再责怪mama了。

    我在朋友传来的新闻影片上看到，陈纯真的mama戴着墨镜、帽子，被家人抱着肩膀出面说话的事情。

    没有人会相信她，在这个年代大家都相信，孩子如果自杀死了，一定是mama逼的。

    新闻的热潮一下子就过了，因为现在有太多学生自杀，小学生、国中生、高中生、大学生，什么人生中最快乐的校园时光，大人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是不会想要回去的。

    学校就是把一群人关在一起，让他们一直考试、一直比赛，赢的人会得到奖励，但是输的人，会把气出在赢的人身上。

    陈纯真没有真正的朋友，所以她一直讨好我，想要跟我「做好朋友」，身为校花成绩又是全校第一，每个人都和她保持距离，好像她是什么珍禽异兽。

    这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一点也不同情。

    校门关着，张振豪拨了手机，很快，就有人来接我们。

    我不敢相信，是丁小喵拿着一台dv，她小跑步过来，小心不发出太大声响，帮我们从里面开门。

    我不想进去，她却拉着我的手，「快点快点，你不知道我找到谁，这次一定可以拍的很好。」

    她的额头冒汗，脸颊因为兴奋而发红，我被她拉着不得不小跑步跟着，其实是一点都不想往学校里走。

    但我没有力气，我自知理亏，张振豪说要道歉时我还以为他会带我到殯仪馆，到陈纯真的坟墓之类的地方，没想到会在这里。

    学校一片黑暗，丁小喵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在这里拍摄，「你一定不敢相信我找到谁！」她拉着我，用手电筒指着路，就走上楼梯。

    这里是我们三年级的教室，我根本不相信这里会有人，虽然才晚上八点但现在是暑假，学校已经关灯，我甚至不知道她怎么进来的。

    「你跟学校借场地吗？」

    「没，他们一直不让我进来拍，打好几通电话想请学校协助拍摄都没有用，可能是怕影响学校形象吧。」她不屑地撇撇嘴，继续说，「拜託，现在哪个学校没有死过人啊，我们这是为了真相，校花坠楼的真相，同学的意见都没有被採纳，算什么调查啊。」

    还採纳，她以为这是在拍戏吗。我皱着眉头，转头看，张振豪的脸色也很难看。

    「为什么要来这里，不是要道歉吗？」我问他。

    「你待会就知道了。」

    我们走进教室，教室的灯却是开着，里面有一个人坐着，就在以前陈纯真的位置上。

    一头长发，白衬衫配短裙，她穿的是我们高中的制服，那个背影和陈纯真太过相似，我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甩开小喵的手就想转头走，张振豪却挡住了我的去路。

    「去道歉。」

    「什么？」

    「去道歉啊，你跟我，跟陈纯真。」

    我用力想要推开他，「你神经病啊，陈纯真已经死了。」

    「不是跟她，是跟她的家人道歉。」

    坐在那里的女孩转过头来，我也转回头，看她的侧脸。

    背影、侧面、耳边的头发、然后是她的脸。

    是陈纯真，跟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陈纯真，我嘴巴张开，愣在那里，心脏收缩。

    然后我又想逃，却还是被张振豪堵住，小喵好像一点都不惊讶在这里看到她，只是往她的方向走。

    「我们来了。」她似乎很开心，说话的语气轻快，那个「陈纯真」也笑了，我这才看清楚，她是活生生的人。

    笑起来，有陈纯真没有的虎牙，再仔细看，她的脸也比陈纯真圆一些。

    「……你去哪里找这么像的演员。」这是我唯一可以猜到的，小喵为了拍一个有说服力的偽纪录片，找到一个很像她的人。

    「她不是演员！」

    小喵站在她旁边，双手放在她肩膀上，得意地说，「她是陈纯真的meimei，叫陈可欣。」

    张振豪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去道歉吧。」

    我转头瞪他，「难道你不用？」

    「我是被你骗的！是你害了我！」

    「可是你还是有责任。」我反唇相讥，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这一年我们谈的恋爱都是假的，我的感情、他的感情，我一直以来暗恋的那个人，根本就是我心里的幻想。

    所以才这么不堪一击不是吗？

    就跟当时一样，我们在网路上聊了那么久，彼此都说了喜欢，但是当他知道那些话都不是陈纯真说的时候，他就全部都不要了。

    张振豪被我说的话刺激，脸上肌rou微微颤抖，我看着他认不出他原本帅气阳光的样子，心里懊恼。

    我怎么会喜欢上这种人，还那么苦心去布置一场网恋，毕业后也还想着要为他保守秘密，重新遇到他，和他交往、上床，我还那么开心。

    这个人根本就跟我一样，平凡到不值一提，他不值得我做那些事。

    「你真的很不要脸……」他愤怒地看着我，吐出这句话。

    被自己喜欢过、上过床的人这么说，我气到脚都颤抖了。

    「是谁不要脸，发现那个人不是陈纯真，你不是应该要再找吗？你不是应该要去查那个人是谁，然后来找我不是吗？还在网路上装作一副很喜欢我的样子……」

    我一直对这件事情觉得生气，觉得不能谅解，在那天，他和陈纯真在大楼楼顶上碰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反应是不对的。

    他既然发现了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不是陈纯真，就应该要来找我。

    「你才是一直在装吧，装作你喜欢我，耍我，还拿陈纯真的照片，还拍泳装，你不觉得自己噁心啊？」他冷哼了一声，眼神还是恶狠狠的瞪着我。

    「你们男生都一样，爱看正妹不是吗？想看就给你看啊，我给你照片的时候，你不是很高兴吗？你以为是陈纯真在网路上丢你的时候，不是高兴到晚上睡不着吗？」

    我拿话激他，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出气。

    这些浑蛋，自以为长大的屁孩，一个个只要看到漂亮女生，穿少一点的女生，眼神都变了。

    他们配不上我的喜欢，没有资格跟我谈恋爱。我一边因为张振豪愤怒的表情而冷笑，一边觉得，其实我的心也要碎了。

    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从头到尾，我就是认真的、真心的喜欢过，我只是想多靠近他一点，自己没办法更漂亮，就想办法装作是漂亮的女生来接近他，然后，等我们在网路上聊更久之后，再告诉他我是谁。

    在我的计画里，他一开始会生气，后来，会发现他已经喜欢上我，他还是会来找我的。

    不是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外表不是最重要的吗？就算我很平凡，在网路上看不见脸的时候，我们很聊得来，那不就表示，我们心灵是在一起的吗？

    我一边骂他，一边忍住我的眼泪，小喵和陈可欣走了过来，我们都没有转头，只是瞪着对方。

    「好了不要再吵架了。」小喵扬了下手上dv，「我们来拍吧！你们要在走廊上还是教室？」

    「我不是来做这种事的。」张振豪没好气地回她，「是因为你说，陈纯真的meimei在这里。」

    陈可欣在一旁看着，从她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而我因为一直无法不把她看成陈纯真，她一靠近我，我就感觉全身肌rou都僵硬了。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问，脸上没有刚才的笑意。

    「我想知道我姊是怎么死的。」

    张振豪看着她，小喵把dv拿起来，对着他的脸，又被他推开。

    「你不要拍，不拍我才说。」

    小喵嘟了下嘴巴，把dv放下。

    「那个时候，我常常上网路聊天室，有一个人突然传讯息给我，说她是陈纯真…」他开始诉说，我站在一旁，双脚没力，不得不拉开椅子坐下，手扶着额头。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事情，可是已经不能隐瞒了。

    「是她，」他转头，看着我，「装作是陈纯真，说喜欢我，想跟我交往，但是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小喵看着我的眼神发光，「哇塞，你做这种事啊，真看不出来耶。」

    我想瞪她都没有力气，因为陈可欣看着我的目光，就像当年的陈纯真，好奇，而且疑惑。

    她们怎么会懂喜欢一个人，喜欢到隐藏自己也要接近他的感觉？张振豪、陈纯真、陈可欣，甚至是丁小喵，像他们这样自信又亮丽的人，一直都是被动接受别人的喜欢的。

    没有人喜欢的人，只能努力装作不在乎，都是在装模作样。

    「我就跟陈纯真在网路上交往，有一天我受不了了，实在很想让别人知道，就约她下课后的晚上，到教学大楼的楼顶跟我谈……我想在那里给她一个惊喜，还买了烟火。」

    我抬头看他，想起当时的景象，那场烟火是陈纯真最后看见的风景，也是我的。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有个人站在教室前门，拿着手电筒，皱眉看向这里。

    「你们在干什么？」

    我看见他，他也看见我，眼神闪烁了一下。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开始剧烈发抖，耳边突然响起蝉鸣。

    在这夏天的夜晚，整个校园里所有的蝉，突然不约而同大声的、疯狂的鸣叫了起来。

    「体育老师！」小喵叫了出来，态度热络的走向他，「老师，你记得我吗？我是爱班的。」

    「你是爱班的……」他皱了眉头，似乎在搜寻记忆，「你们来这里干嘛？」

    「想拍个……毕业五年的纪念影片。」小喵撒了谎，我们也没说话，体育老师一点都不想跟我们叙旧，只是催促着我们快走。

    「这么晚了不要待在学校，会闹鬼，很可怕的。」他骗小孩似的说着，我站起身来，脚步沉重。

    一旁的陈可欣看我这个样子，轻轻拍了下我。

    「还有那个同学，是谁啊，是她带你们进来的吗？」体育老师歪过头，因为陈可欣背对着他，他只看见她穿着制服，就以为是在校生了。

    没等她回答，他就穿过桌椅间的走道，向我们走来。

    「不要随便带人进来，都这么晚了……」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陈可欣转头看他，让他停住了脚步。

    我猜他也把她看成陈纯真，因为他的脸瞬间转为惨白，手电筒也拿不住，就滚到地上。

    「快走……」我小声地说，一边拉着陈可欣，推着张振豪。

    「干嘛啊？」小喵不明所以的跟着走了两步，还回头看了下体育老师，他正蹲下来，捡掉在地上的手电筒。

    「不要问了快走啊！」

    我耳边的蝉鸣声越来越响，响到我剧烈头痛，就跟那时候一样，我只要看见体育老师，耳边就会响起蝉鸣。

    好不容易突破地面而出，从幼虫变成成虫的蝉，只能在阳光下活七天，在我脑海里，成千上万的蝉一起鸣叫了起来。

    嗡嗡嗡……嗡嗡嗡……

    那声音不停止也不休息，蝉也不想死。

    我想起陈纯真向我求助的眼神，当她站在顶楼的围墙边，因为害怕而一步步往后退的时候，她看见了我。

    救我，俞安，救我……

    她的眼神像一隻手，挣扎着向我伸长过来，但那瞬间已经太迟，她重心不稳，人就倒着摔了出去……

    砰的一声，是她当时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现在看着体育老师，我好像又听见了。

    我拉着张振豪和陈可欣，在走廊上奔跑了起来，「快走，这里很危险，快走！」

    也顾不得小喵有没有跟上，对我来说，现在的陈可欣，就是当时的陈纯真。

    她很危险，如果再不离开，就会有怪物躲在暗处，用阴暗潮湿的眼神看她……

    我们都没有手电筒，只能摸着黑跑下楼梯，三层楼的距离我们不到五分鐘已经跑了下来，回头看，才发现小喵没有跟上。

    「丁若苗！」张振豪朝着楼上大叫，没有人回答。

    我双脚不停发抖，背后都是冷汗，陈可欣看着我，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那不解但是关怀的眼神，和陈纯真一模一样。

    「对不起……」我看着她终于说了出来，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没有救陈纯真，因为我也好害怕，我真的好怕，他说绝对不能说出去，否则死的就是我……」

    张振豪转头看我，「你在说什么？他是谁？」

    「害死陈纯真的人不是你，她是因为那个人，才掉下去的……」

    当时我没有办法说出真相，因为我怕，如果说出来，所有人都会怪我。

    如果我不用陈纯真的照片，在网路上骗张振豪交往，如果我不假装是陈纯真，答应张振豪晚上来学校见面，如果我不把陈纯真骗出来，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她……那天晚上在教学大楼的楼顶，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我如果说了，就会变成帮兇，大家会知道是我把陈纯真约到那里，还说了很多谎。

    罪魁祸首就是我。

    「什么意思？」张振豪皱着眉头，陈可欣没有说话。

    我低下头，双手摀住我的耳朵，明明已经离体育老师那么远了，蝉鸣声还是大到我无法忍受，嗡嗡嗡、嗡嗡嗡，那毫不停歇的声音，就像它们都住在我的大脑里。

    那天的事情我没有忘记，只是不能想起来，要是想起来，我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我还是说话了，像是在不想死的我的背后，还有另一个我。

    是那个我在说话的。

    「你到的时候，我已经在那里等了，因为我把陈纯真约出来，想看你们把话说开，我在想，当你知道自己被骗了，也许你会生气，但是你会发现，比起这个跟你不熟的陈纯真，你还是喜欢网路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