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一生仅有一次的许愿

    (二百三十九)

    在山顶呆滞了很久，我才缓过神来，爬到崖边往下看去。

    在月光下，崖下的树丛像一只张大口的漆黑怪物，枝叶掩蔽了崖下的一切。

    李晚镜呢？他在哪里？

    我盯着漆黑的崖底，忽然忍不住放声大笑！

    真可笑！这个男人真可笑！见面不由分要杀我，说一大堆恨我的话，死到临头又救我？！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不需要他救我！干嘛要救我！？我又不是不会自保！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很了不起？！他以为救了我我就会爱上他吗？！

    我笑完了，骂完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站起身奔下山找他。

    他没能抓住那些崖壁的桦树，一定是滚到了灌木丛里。

    我在灌木丛里一寸寸地找，扒开一片草，惹出无数飞虫，不知道找了多久，都看不见他的影子。

    神经病！蠢死了！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救别人？！

    我一边找一边骂、一边骂一边哭，从天黑一直找到天亮，泪都快流干了，也没找到他。

    过了好久，我才意识到，我甚至还没走到谷底。

    我这才觉察到此山之高、之险，远超出我的想象，就算是做好了万全之备滚落下去，也一定会受重伤，更何况他什么也不知道，对此毫无防备。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就那么跳下去……

    不知找了多久，我终于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旁发现了他。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血吐得到处都是，灌木丛里是血、岩石上是血，落叶里是血……脸、脖子、胳膊被树枝划得血rou模糊，许多蚂蚁察觉到了血的甜气，纷纷围聚在他的伤口处，贪婪地吞食着。

    他掉下来后滚落至此，却被岩石拦住，巨大的冲击力震碎了他的内脏。

    怎么……怎么会这样……

    胸口蓦然疼痛起来，我紧紧地按着心口，第一次，这是第一次，我的心脏竟会迸发出如此剧烈的疼痛，疼得我喘不过气，跪在地上一阵一阵地抽搐。

    是我感觉到了他死前的情绪，还是我，这是属于我的疼痛？

    我握着他沾满鲜血的手，不住地发抖，过了很久，我忽然感到手被人轻轻地回握了一下。

    他没死！他还活着？！

    我又惊又喜，抬起头，只见他那张满是血的脸上睁开了一只眼睛，他看着我，颤抖地开口：“别哭、好、好吵……”

    别人为他哭，他竟然嫌吵，多么欠揍的人。

    但我却哭得更伤心了。

    “别哭，不要哭……”他握住我的手，喃喃自语：“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句对不起，但听着这三个字，我并没能止住眼泪，反而流得更凶了。

    “别哭。”他试着想要抹去我的泪水，却在看到我眼睛时失去了力气。

    他盯着我的眼睛，声音虚弱：“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这是重点吗？！”我掉着眼泪勃然大怒：“你人都要死了，还在乎脸？！”

    他勉强地笑了：“林微雨，你真是不懂男人心。”

    “我又不是男人，怎么可能懂男人心？！”我怒道，眼见着他眼皮渐渐又要合上，更是恼火：“不准睡！睁开眼睛！我能救你，我可以救你的！不准睡！！！”

    我背上像破烂娃娃一样的他，飞快往离壬山赶去。他一直在我背上吐血，两只胳膊垂在我胸前，从袖口里往外渗血，简直像个血漏子。

    我赶到离壬山，刚一踏进，原本宽敞的道路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瞬间合闭，无数的植物向我们涌来，堵住了进山的路，强势着拒绝着来者。

    天哪……怎么又是这样……和元香上山时一模一样……

    我是在救人啊！我背上的人要死了啊！这些拦路的家伙就不能睁开眼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吗？！

    我不顾一切地在树丛中往前挤，一株巨大的甘柤树拦住了我们，亮出了刀片一样的叶子。

    我用气包裹住我二人，但见效甚微，甘柤树的叶片仍然一片一片割伤了我和李晚镜的皮rou。

    我加快速度逃过甘柤树，感觉背后的人流出的血更多了。

    随即而来的是粘住皮rou的叶子、遮蔽人眼的叶子、无数带有毒粉的蝴蝶、尖喙的猫头鹰、恐怖的赤练蛇……无数东西如同潮水一样全部向我们涌来，刮擦着我身上的每一寸皮rou，几乎要把我吞吃了。

    我仍然不肯回头，在山中艰难地向前迈步，直到无数的植物缠住了我的手脚，无数的赤练蛇拦在我眼前，竖瞳对准了我的眼睛。

    我无视掉它，想继续走，却发现自己一步也走不动了。

    “别再走了……”背上的人开口：“你流血了……”

    我大怒：“不用你管，老实趴着！”

    他虚弱地笑了，涌出一大口血：“你好凶啊……你……你……”

    “我就是这么凶！”

    他又一次笑了，蹭了蹭我的脖子：“好……凶也好……我都喜欢……”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浓情蜜意！你要是真喜欢我，干嘛还要杀我？！”

    他有些激动：“我、我很害怕……我好怕你……我怕你不要我，怕你……连看都看不看我……”

    我打断了他：“所以就要杀了我吗？！真是个变态！”

    他听完这话就沉默了，一时山中陷入了恐怖的沉寂中。

    “李晚镜。”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安静，我简直头皮发麻：“你说句话……别不说话……”

    过了好久，他才又一次勉强地开口了，连声音都透露着痛苦，似乎在我的背上无声地哭泣：“对不起……”

    我一惊，泪水再次涌出了眼眶。

    “我就要死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死后……请不要把我埋葬，请把我的骨头，做成珠子，戴在身上……”

    “？！！你说什么？！”

    “然后吃掉我……”他颤抖着抓紧了我的胳膊，连声音都在发颤：“……我不想被埋在土里……不想一个人化成腐尸……太孤独了……”

    “……”

    “还有……不要娶别人……”

    我不说话，他再度用力抓紧了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哀求：“答应我……”

    “不。”我道：“首先，我反对动物饰品！其次，我反对同类相食！最后！你如果对我的婚嫁情况有异议，就活下来反对我！”

    我以为他还能再反驳几句，可他没有再说话，那紧握着我胳膊的手松了下去。

    我明显感觉身后的人失去了一切力气，彻底变成了一具尸体。

    不！不要！泪水再一次盈满了我的双眼。

    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又一次因我而死！

    我想要他活着！我想要每个人都好好活着！我不想这样！

    我看着四周几乎要蒙蔽掉人双眼的障碍，再也无法忍受了。

    “让开！你们这些冷血的东西，我要救人，你们没看到他要死了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这些植物？这些动物？这座不通人性的山？还是那些住在云端高高在上的仙人？

    没有人回答我，植物依旧缠着我，赤练蛇依旧盯着我，所有的一切都在阻拦我。

    我想起天星门的门规，忽然感觉非常好笑，猝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我从未想过自己也能发出这种近乎凄厉的笑声，我笑得如同一个疯子，浑身都在发颤。

    “离壬山天星门，自持匡扶世人、济世救民，到头来却不肯医治一个送到门口的伤者吗？”

    “因为他不是有缘人，所以就有理由见死不救？！”

    “如果你们不能公正地对待每个受苦的人，如果不是为了救助世上每一个受苦的人，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存在？！”

    我发出的质问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过了很久、很久，一切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我身后的身体渐渐凉了，血慢慢地凝固，不再流了，呼吸也消失了。

    他靠在我的背上，头倚着我的肩，沾满了鲜血的长发从我肩上垂下来，我为月神祭换上的新衣服已经沾满了他的血，血迹成了暗红色。

    他一身红衣，即使沾了血也看不出什么，他就像一个玩累的孩子，安静地趴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突然感到无比的绝望，从我出生到死去，再到我几度死去，我从没有这么绝望过。

    我想回头再看看他，可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什么也看不清。

    我突然想起，天星门不是会实现每一个上山者的愿望吗？如果被救活并不是我的愿望，我是否还能再许愿？

    我回过神，扬高了声音对着这座不通人性的山呐喊：“离壬山！如果你还能实现我的愿望，这就是我的愿望！不要再阻拦我，把道让开！！！”

    尖锐的声音在山中久久地回荡。

    然后是沉寂、沉寂。

    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像是静止的时间开始了流动，周遭的一切迅速变化：缠在我身上的植物收了回去，赤练蛇爬回巢xue，猫头鹰、树叶、矮草，全部向后退步。我的脚下，蔓延出了一条通往山顶的林间小道。

    我惊呆了，低头在肩上蹭掉了眼泪，背着他往山上赶去。

    (二百四十)

    “这是一生仅有一次的许愿。”赤练蛇盯着我的背影，道：“就这样浪费掉吗？”

    我没有回答，它在我背后道：“为了一个男人，浪费掉如此宝贵的机会，何等愚蠢啊！”

    猫头鹰道：“这或许就是年轻人的可贵之处，如果人们所做的一切决定都被放在价值的天平上衡量，该多么无趣。”

    “可她还不知道生命里真正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当那一天来临时，她会后悔的。”

    “可是……”猫头鹰道：“如果无视眼前鲜活的生命，再怎么普爱众生，也只是一个虚无的谎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