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二十九
* 南门外那段是监控死角,听许陶然抽抽搭搭描述的特征,许鹤苓去工地视察,衣服上水泥味呛鼻,眼廓凹陷,秃顶,是很好辨认的。 糟蹋然然,害她在灌木丛里接外卖,硬吞了三粒药,这样的人。 许鹤苓的情绪被搅乱得一塌糊涂,本来是一行人的,他失态地有些忘我,拳头握紧,被怒意裹挟着,不由自主生出强烈的情绪贯穿在身体每一处,抬脚向前一步。 “书记。”程朱按住他手腕,轻叫一声。 视察结束,许鹤苓独自开车来到上次柳梦第租房的街道。用新注册的微信号,跟柳梦第学,试了下附近的人,有不少人的头像是面容姣好,身材火辣的女性,顺手加了几个。 回家洗了头洗了澡,换了身新家居服。许陶然房间里一片漆黑,稍作适应,勉强视物,床上卧着人,却一片死寂,看得人心跟着黑压压的, 慌慌发沉。 许鹤苓轻手轻脚台灯拧开,亮光浅浅的,许陶然脚腕处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仍在抹疤痕灵。手腕伤口又乱又深,正结疤,痒得不行,防止她挠,一直缠着两层纱布,揭开,不细的痂皮交错,翘起的边缘下猩红的血rou,触目惊心。 许鹤苓心疼要碎了,摸摸许陶然的头发,把那只受伤的手放在被子外面晾着。 一阵窸窣的铺纸声后,房间回归阒静。墨锭被握在手中轻缓转圈,研了三五分钟,墨汁浓稠,心也静了几分。 平板展在面前,打开要抄录的文档,点画勾撇落笔的每一划,从未觉得潜心写好每一笔字,如此有意义,渐渐地,心里眼里只有许陶然的好文章。 许陶然睁眼背对着他,静静地从空气里搜寻他的气息,耽溺于这陪伴,奢侈又缥缈的心安,不免生出一丝朦胧的想象,不过很快就跌入冰冷的沮丧,很快很快。 她根本不能下床,不是身体机能受损,是精神不能支撑。许鹤苓做主,替她办好推迟报道的手续,让她在家休养精神。 花大把的时间陪她,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带她看电视、治印。对一个新手,也舍得下本钱,给她质地上佳的青田石。大掌包裹着她的,推着白钢刀在石面游走,刀刃所至,石子呲呲咯咯爽利崩落,平心静气的话,应该能感受到行刀的激情。 许陶然有愤恨,不能忘了自己,忘掉不好的记忆,无法从他的志趣里获得真正的安慰,可能就因为差了那么点血脉延续,所以她不会秉承他的志趣,共享知己般相契的亲子时光。 念及此,激愤、自责和歉意,将勉力打起的精神又近乎击溃,手腕使不上力,嘴唇哆嗦着。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许陶然心口被密不透风地堵住,挣扎着喘气,哇得作呕,脑子哐当,一凉入骨的感觉却很真切,这个月确实很久没有来了,怔怔睁大眼睛,布满惊恐。 许鹤苓也心一沉,想到那件不好的事,吓得不轻,把人拉进怀里,瘫软的身躯,遍是来自骨子里的恐惧颤抖,无声地撕扯着他,心碎心化都在这一瞬间,拥着人安慰,“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许陶然手臂折在他胸前,无力抓住衬衫,像溺水抽搐的人企图抓住湿滑的浮木。命运也会遗传,她的爸爸违法,她的孩子也会有个罪犯父亲,脑子里只有一句哀恳,“我一定不要,不会要的。” 许鹤苓的六神无主,不比许陶然少。 “然然,不要乱想,不准做傻事。”许鹤苓捧她的脸安慰她,“有问题,我们就解决,我陪你,你想怎么解决,我们就怎么解决。” 许鹤苓不敢出门,只能点外卖买回试剂,连测几天,才去的医院,检查说是上次吃药太多,导致内分泌失调,担心的问题并没有发生。 有惊无险的插曲,让许陶然松了一口气,却也是一次冲击,命理循环的可能性,让她彻底失去思考婚姻和下一代问题的信心和勇气。 她暗自焦虑,常常感觉头疼,其实并不是真的有生理上的痛感,是神经和心理感受。 中秋又至,谢瑶打电话邀许鹤苓回去团圆,许鹤苓直接拒绝了。 许陶然就在身边,小声道,“回去吧。” 许鹤苓意外瞧她一眼,不以为意,一句“不要紧的”未出口,那边谢瑶抢着接道,“对对,带然然一起回来吧,然然喜欢吃什么?我们先准备。” 许陶然不吭声,淡淡点头,表示她愿意。 两个月,两个月了,她一步没出门。许鹤苓报了两样许陶然爱吃的菜,挂断电话,想想改变主意,饭不在家里吃了,他订个农家乐,又文字叮嘱,不要生其他的事。 不要生其他的事,许鹤苓原话就是这样,措词很重。 儿子和家里越来越僵,谢瑶他们也是诚心示好,想缓和关系,何况荀璐毕业在即,她的工作出路在许鹤苓这舅舅身上。老夫妻俩、许松苓一家和许鹤苓、许陶然,往事不提,中秋见面,也算和睦融洽。 天气好得很,太阳照得水面波光跳跃,清风徐来,草木和泥土的味道暖暖扑面。许鹤苓他们在桂花树里下钓鱼,大马金刀的坐姿背影,从容爽利,偶尔谈笑几句,一看就知道是没有任何负担、生活得很好的一家人。 几步之外就是许鹤苓订的小院子,天气热得人发懒,凉棚外月季翠竹很长人精神。 谢瑶、许松苓带着俩孩子切水果、穿串。荀璐拿了一盘切好的水果,小跑去荀越身边,用牙签戳了一块苹果,塞进她爸爸嘴里,后者笑眯眯侧脸跟她讲话,荀璐又端着果盘走到许鹤苓身边,也笑盈盈戳了一块给他,许鹤苓正侧脸跟父亲说话,许陶然紧张得呼吸都停了,仿佛许鹤苓接了荀璐的水果,就代表了好大的事。 只见注意到荀璐的许鹤苓笑着摆手推辞,外公怕荀璐尴尬,伸手接过来。许陶然心口的石头刚落地,许鹤苓的目光就转到她这边来了。 绕篱笆的花草影影绰绰,隔断了两人,许陶然慌乱地躲开视线,紧张低头,继续穿四季豆。 谢瑶说,“你看我们璐璐,一不在学校,不就是个正常的孩子么?” 许松苓平静地纠正,“她就是个正常孩子。” 谢瑶叹息,“当年听学校的建议走春招,提前毕业,她当时那精神状态,我还以为她好了呢。” “快毕业了,找工作,她心理压力又上来了。” 谢瑶突然道,“然然,你也问问你爸爸,学校那么大,每年都要招聘吧,能不能给meimei安排进去。” “如果你有意帮她,爸爸愿意去说说。”那天晚上从柳梦第家回来,许鹤苓对她说过这句话。当时的触动和分量,远不及现在,仿佛成了她在这个家里立足的底气和筹码。 又下意识望了眼许松苓,对方兀自刷洗大闸蟹,若不在意,不知为什么,这样许陶然心里好过了很多。许松苓的突然抬眼,视线落在她手腕上。 为了遮疤,腕上带了一个青色的大肠发圈,做事不小心移偏了,小半疤痕露出来,许陶然讪讪扭腕,把发圈扯了回来。 谢瑶的眼睛从许松苓看到许陶然,又说,“你今天不要问了,过阵子再说吧。” 许陶然明白几分,她们态度转变,是为了荀璐找工作铺垫的。 “我去蒸蟹,妈你剁些生姜,分下醋碟。”许松苓去蒸蟹,谢瑶去取醋碟,凉亭就剩下许陶然。 荀璐回来从包里翻水杯,碰到了瓶子,拿在手里摇摇,打开,眉头皱了下,攥着瓶子跑进屋里。 不一会儿,许松苓出来,走到许陶然面前,许陶然眼巴巴瞧着她,不知所以。 对方冷冷道,“你进来一下。” 房间里只有谢瑶和许松苓俩人,后者定定盯着她,“你是不是拿了璐璐的药?” 谢瑶眉头微拧,不解,“小苓你是不是搞错了?然然拿安定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