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争渡

    程悦生活的很滋润，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从物质上讲，她有一份薪资不错的工作，不仅经济独立，还在H市这个大都会买了自己的房子和车，实现了财富自由。从感情上看，尽管她没有稳定交往的对象，不过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有了更多的可选项，也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金钱留给自己。

    也许在别人眼中她是可悲的，没能在三十岁前找到一个出身上层社会可以让她实现阶级跨越的老公，像头骡子一样任劳任怨地为公司干活，蜗居在小小的loft里，但程悦对这样的生活心满意足。唯一的遗憾大约是作为爱宠人士的她，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都无力再承担一条狗。所以对于未来，她的规划就是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把母亲接过来一起居住，再养一条属于自己的蝴蝶犬。

    她也确实为之付出了行动，在离公司开车三十分钟的地方买了套尽一百二十平的二手房。虽然要为此背上房贷，但她觉得只要是向上走，一切就都是值得。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先是母亲体检中查出肺部有阴影，后来房子卖家的前妻又起诉了她，主张她购买的房子是婚后共同财产，自己理应得到补偿。

    生病和打官司两件头痛的事一起找上门，程悦才发现自己精心维持，看似圆满的生活其实是海滩上华丽的沙堡，退潮时相安无事，一旦涨潮就会原形毕露，被夷为平地。

    程悦手中宏盛集团新案子才刚刚开始，现如今正是忙的时候。听到她要请长假，Jimmy虽然极不情愿，但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拍了拍程悦的肩膀还是放她走了。

    一边带母亲四处求医问药，一边又要请律师准备开庭，程悦累的眼周细纹都多了几条。她在深夜照着镜子叹气，妄想用昂贵的眼霜换回自己并无明码标价的青春。

    从律师所开车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律所和她的房子正好处于H市的对角线，不堵车的情况还要开一个小时。她停好车，手中拿着开庭材料，疲倦地从车库朝单元门走，一抬头忽然看见一辆熟悉的轿跑正停在她家楼下。

    何嘉宏斜靠在车旁，听见有脚步声从远到近，他便站直身子回头，朝程悦问好道：“阿悦。”

    “何老板？你怎么会在这？”程悦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车边。她这些日子既没去健身房，也没心情化妆，看着一如往昔风度翩翩的何嘉宏，程悦难免有些羞怯。

    “今天开会的时候没看见你。出了什么事？”

    “家里面的事，不得已就请了一个月的假。”程悦含糊道，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真不好意思，没能参加宏胜这次的项目。不知道项目进行的怎么样了？”

    何嘉宏笑道：“还不错。只是你不在，气氛就沉闷了些。”

    “是吗？”程悦平日里是最擅长回这种漂亮话的，可她现在被烦心事抽走了所有精力，大脑中竟一片空白，只好也礼貌性地笑了笑。

    何嘉宏看着她，沉默了几秒，收敛起笑意开口道：“你请假是不是因为上次的事？”

    “……什么？当然不是。”程悦急忙摇头，坦白道：“是我母亲生病了，要带她去医院，然后家里房子又有纠纷，需要打官司，每天光是处理这些事都已经焦头烂额，真的没法再兼顾工作。”

    “伯母是哪里出了问题？”何嘉宏关心问道。

    程悦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前：“肺。医院拍了片子，说上面有个阴影。”

    程悦不相信转运这一说，但与何嘉宏见过的第二天下午，律师就打来电话说那位前妻已经撤诉，开庭也取消了。她松了口气，压在胸口的大石被削去一半，好歹能顺畅的呼吸了。晚些时候她又收到了何嘉宏的短信，问她明天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还特意叮嘱让她把程母的造影图像带上。

    想到前天晚上的对话，再结合短信的内容，程悦知道何嘉宏这是在帮她，就答应了下来。她不想欠何嘉宏人情又如何，这世间多的是个人意志不能左右的事。一个即将溺水之人，能抓住块水面上的浮木就是幸运中的幸运，哪还有资格去挑挑拣拣。

    何嘉宏预订的餐厅在一家生态保护区里面，程悦进入园区又开了十分钟才到，可见其位置的隐蔽幽静。餐厅是一栋老上海样式的小洋楼，共有三层，一层是后厨和前台，二三层则配有四个大包厢，各个以诗词而命名。今日的饭局被安排在晚舟厅，房间正对着一片芦苇荡，能看见许多白色的小鸟跳跃其中。它们时不时蓦然一起举翅，从芦苇荡中冲向夜空翱翔，倒真有种李清照词中“惊起一滩鸥鹭”的味道。

    程悦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推门走进包厢，她一眼就认出了与何嘉宏交流的老人。那是张教授，全国最知名有威望的内科专家，主攻肺部疾病，桃李满天下，连他最有名的几个学生都一号难求，若不是何嘉宏，只怕程悦一辈子也不会有这个机会。

    “张教授，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程悦，程小姐。”何嘉宏泰然自若地向张教授介绍程悦。

    程悦主动与张教授握手，激动道：“张教授，久仰大名，幸会。”

    张教授为人随和，三个人其乐融融地聊天，一顿饭吃下来都很尽兴。张教授仔细看了程悦母亲的片子，和她约好了时间，安排她再带程母去他任职的医院系统地做一遍检查，这让程悦很是感激。

    程悦眼见饭局接近尾声，便借由去卫生间的名义偷溜去外面结账，结果却被前台泼了冷水。

    “不好意思女士，我们这里是会员制餐厅，不接受刷卡和现金的。”服务员向她解释。

    程悦不解：“那要怎么付款？”

    “是从会员卡上直接划款的女士。”

    程悦正欲开口继续发问，身后陡然传出何嘉宏的声音。

    “挂在我卡上就行。”

    程悦看着他有些尴尬，坚持道：“让我来付吧，你已经帮了我大忙。这顿饭再不让我请，我心里会不舒服的。”

    “餐厅是我定的，当然我来付，你就别争了。”何嘉宏说着向服务员递了个眼神，服务员立即低下头噼里啪啦地敲起键盘来。

    程悦的心像是被抛进了芦苇荡，因为被何嘉宏体贴的帮扶和照顾而柔软，又因为知道其背后的代价而惴惴不安。她心里很清楚，何嘉宏是个商人，不是慈善家，他绝不会无缘由地帮自己。回忆起那双被他擦拭干净的高跟鞋，程悦只叹何嘉宏为了睡自己能做到这个份上，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谢谢。”程悦畏惧起何嘉宏的目光，生怕他真的开口索要，更恐自己真的会给。

    好在何嘉宏只云淡风轻道：“一个小忙而已，别放在心上。”

    两人一起送走张教授，何嘉宏转身回了包厢，程悦跟在他身后，手中掂着的纸袋装有他上次留下的西装。

    窗外的芦苇杆已全部隐匿于夜色，只剩杆顶的白色绒絮随风摇曳，丛中鸟鸣愈发清晰响亮。

    程悦将纸袋递给阳台上的何嘉宏，抱歉道：“我跑了几家干洗店和专柜想送洗，结果他们都不敢收，只得脏着还你了。”

    何嘉宏接过，盯着她却不讲话。程悦被他看得发慌，局促地后退两步，后背抵在冰凉的墙面上，浑身打了个冷颤。

    夜风吹开天空中的乌云，亦微微吹起她的衣袖，是一刹那间的明亮，亦是一瞬间的彷徨。她心乱如麻，不知该以何表情面对何嘉宏，于是低垂下头，做起那自欺欺人的鸵鸟，不想让他察觉出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怎么这么紧张？我又不会把你吃了。”何嘉宏玩笑道。

    程悦听闻随即也笑了，她笑何嘉宏的幽默，也笑自己是只惊弓之鸟。是呀，何嘉宏再怎么如狼似虎，也不过是个男人，上了床还不是与其他男人一样做腌臜之事，自己何必自乱阵脚。

    她抬起头，对着何嘉宏莞尔一笑，主动问道：“何老板，你卖我这么大一个人情，想让我怎么还？”

    何嘉宏愣住了：“还？”

    他靠近程悦，然而程悦却一摒刚才的胆怯，直勾勾地看着他，一双星眸如点漆。她的这副模样让何嘉宏想起了草原上桀骜不驯的烈马，心中对她的欲望不禁加重几分。他俯下身，凑在程悦耳边轻声道：“我要你……”

    感受到身边人呼吸一滞，何嘉宏又迅速直起身子，拉开与程悦之间的距离，继续补充道：“准时参加后天早上9点的项目会议，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程悦疑惑的神情让他颇为满意，他向程悦点头道别：“那就后天见。”

    他向来不屑于rou体上的强取豪夺，他要的，始终也只有心灵上的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