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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八神眼睛还没有睁开，手已经按照惯性摸到手机屏幕摁掉了烦人的鸡叫闹铃。而后她正处于易感期前段的敏锐的嗅觉，捕捉到远山伦泡的咖啡加奶的浓郁气味，还有那个反反复复在梦境里伴随着下流妄想而出现的味道。接着八神听到两个人交谈的声音，远山询问对方要喝什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 “小光，快起来了！”是远山伦的声音，“新人都已经到了噢。” 这么一说八神确实想起来，远山昨天的确有提到会有新人入职人设部这么一回事。八神揉着眼睛爬起来，惺忪着抬眼，隔着迷蒙的视线看到梦里反复出现的那个少女的轮廓 果然还没醒吧——但伦带着咖啡香气出现在八神的视野中时，她马上就反应过来：是真的。 八神用力眨眨眼，毛玻璃一般的视野渐渐清明起来，眼前模糊的少女轮廓和八神脑海中紊乱模糊的记忆一起，慢慢收束。那张天真面孔正带着紧张的情绪和八神对视——对方竟然穿着那天晚上被自己亲手脱得干干净净的那身校服——也许是被八神盯得同样心虚，对方不安地顺了顺裙摆，那天被车门夹出的痕迹，已经熨得光洁如新。 在两个人错愕的静止之间，远山伦似乎察觉到尴尬，于是小声喊了一下青叶，眼前的少女回过神来，开口道： “我叫凉风青叶，初次……”八神听到她把话咽了回去，改口说：“第一天入职，请多多指教！” 和那天一模一样的清亮嗓音——梦是事实，八神想起一切。 远山一边把咖啡杯子递给八神一边说：“小光，作为前辈快点说些什么吧。” “啊，多指教……”八神吞了一口热饮，眼神慌乱，口不择言：“为什么……怎么会是高中生？” 实际上，一个月以来的所有妄想在这一瞬间翻涌而来，而大脑宕机的八神光此刻根本不敢和青叶对视。她本来就不擅长应对人际关系，更何况是—— 慌乱之下，自我介绍也忘了说，招呼也忘了回应，八神把裙子胡乱一套，拽上侧边拉链，就坐到椅子上。八神这个反应落在旁人眼里，就显得有些冷漠。远山伦不得不替八神向青叶作介绍：八神光是青叶所在的人设组的组长，她自己是艺术监督，工位旁边的是同为人设组成员的饭岛结音、泷本日富美，以及动作组的筱田初。 “……青叶是和小光一样，高中毕业就入职工作的孩子，这件衣服是她特地为入职准备的正装，不过刚刚在电梯里，我也以为这孩子穿的是校服呢。”远山不愧是经验老到的管理人员，十分自然巧妙地转移话题，缓和了任谁也无所适从的尴尬气氛。 “啊，难怪像个小孩子似的。”八神僵硬地回应道，这话说完，她才注意到青叶的表情很是局促。搞砸了，八神心想。 远山把手中的另一杯递给青叶，“青叶要的是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吧，给！” “啊，非常感谢！” 青叶也回过神来重新挂上乖孩子的笑容，接过杯子豪饮一口，接着眉头一皱，放下杯子，脸色由白转青。远山马上察觉到不对劲，问道：“青叶，你没事吧？”然而青叶一个完整的音节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就猛地弓身捂住嘴，撂下一句闷闷的“抱歉”后夺门而出。 “喂……青叶！”八神也鬼使神差地喊了她一声，回过神来对上远山伦疑惑的表情，才自觉从见到青叶开始，自己的行为有多反常。 “这是怎么了呢？”远山问她，“小光认得那孩子吗？” “不认得。” 远山看得出她在躲避的意思，于是不再追问：“待会儿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可不能这样噢，不然青叶作为新人，对我们印象会很差的。” 远山说的是新人入职的欢迎仪式，带新入职的社员大概和整个项目组的同事打招呼。这个事情对几年前的八神而言是个不小的挑战，因此很多时候她都让远山帮忙顶上。但七年的职业生涯下来，八神如今已经克服了这个难题。至少远山伦是这么觉得的。 “叶月小姐说，这孩子是因为一直非常崇拜你，才下决心来入职的噢。”远山说道，“你如果能坦率一点和她相处的话，她一定会更开心吧！” 不知道八神脑子里想了什么，她沉默了几秒钟，最后深呼吸一口气，表情松懈下来，好像下定主意一般看着远山说道： “好吧，我知道了。” 八神起身去了卫生间。 束起长发，拧开龙头，附身埋首，凉凉的自来水按到脸上的刺激感，让八神稍微从突如其来的复杂事态之中挣脱出来，她双手支着洗手台低着头发呆。即使刚才稍微在伦面前敷衍过去了，但实际上八神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办法去应付“自己发生一夜情的对象突然变成下属”这种事。八神曾经饱受无法处理好职场人际关系的折磨，虽然经过七年的职场打磨，八神已经不会像以前泷本日富美入职那时候一样无所适从，去年跟筱田初和饭岛结音两个新人之间的相处也算融洽，但是这种情况—— 八神盯着镜子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看到从镜子里反射出来的其中一个隔间里，青叶推门走出来。 “你还好吗？” 八神先开口，但是完全不敢直视对方。莫名其妙地上手加了好多泡沫，假装在洗手的样子。 “是，我没问题。”青叶说，八神通过余光看到她鞠了一躬，说：“实在抱歉，我失礼了，八神小姐。” “不，我才应该……” 八神这才抬头和她对视，她看到青叶很紧张，两只手攥着，挤出一个苦笑想要掩饰尴尬，就像那天在末班电车里陷入窘境的表情一样。 “抱歉。”真搞砸了，八神心想。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青叶僵硬地冲她颔首示意准备离开，却被八神的声音拦下。 “有个事情我很在意，”八神虽然在询问青叶，但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上的流水，“伦说，你是因为我才决定入职这家公司的，是真的吗？” “……是的。” “所以说，那个时候你知道我是谁对吧？” 青叶点头。 流水的声音被关掉。八神虽然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但是心里的疑问更多了。她顿了一下，终于做好准备问出口—— “小光。”远山突然进来，八神赶紧咽下话头。两个人都被吓一激灵。 远山从办公室出来找她们，说组员差不多都到齐了，让八神快点收拾起来，等叶月小姐到了要带青叶跟大家正式打个招呼，还不忘顺带关切青叶的状况。远山两句话之间展示出优秀的领导气质，让八神觉得自己局促的样子更加相形见绌。青叶一边应答说自己没事，一边朝远山深深鞠了一躬致谢，而后看向八神，在蜻蜓点水的对视中微微点头，小跑着跟远山离开，留给八神一个背影和热乎乎的少女香气。 新人入职的惯例，是在当天把项目组的所有共事召集起来，让新人一次性向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再由直系上司——也就是八神这个组长，向她表示欢迎。没有什么繁琐的流程，也不用长篇大论。但是，由于和青叶发生过不好言说的尴尬关系，八神在这个场合里，再一次出现了工作头两年那种紧张情绪。八神攥着出汗的手心深呼吸，她不太敢看青叶，不过还好对方正被叶月抓着聊天，似乎也完全没有在注意八神。 “各位都在了吧？”叶月两手举过头顶啪啪拍了两下，“这位是凉风青叶，从今天开始入职我们项目组的人设部！” 青叶看起来比八神从容得多，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落落大方地做了自我介绍，完美鞠躬致意。就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阿波根也微笑着看她——八神想到那天晚上，这两个人分别在不同时间不同场景给她的言语冲击——在八神的误解里，阿波根和青叶之间的关系说起来也不算清白，竟然能做到如此淡定，回头一定要向她好好请教一下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八神，八神君！”站在人群中间的叶月招手喊她，八神才回过神来。叶月说：“人设部组长，你作为直系上司跟凉风君说两句吧。” 八神竭力让自己不要看起来太紧张奇怪。 “初次见面，欢迎加入人设组。” 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致辞过后，八神微笑向青叶伸出右手。看得出来青叶听到“初次见面”时眼神稍动，意味不明地看了自己一眼。而正当青叶准备伸手回握之际，只听得叶月在一旁带着戏谑的表情说： “八神君真是好无情啊，竟然对凉风说初次见面，”叶月怪腔怪调地说，“难道你已经把人家抛之脑后了吗？” “……什么呀？！” 本来就心怀鬼胎的八神惊弓之鸟一般弹起——难道青叶刚刚把她们那晚上的事情说出去了？不，不可能，要说也是阿波根海子首当其冲被告发；八神慌乱之中下意识去看青叶的表情，才发现她也抛却刚刚大方的样子，正慌乱地看过来——八神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脸部温度以可以感知的速度升腾，她用手背挡住自己的脸。 叶月说：“凉风君来面试那天，和咱们还说了好一会儿话的，可爱的八神老师都不记得了吗？” 八神此时终于想起，自己那天见到青叶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到底从哪来，以及为什么觉得“青叶”这个名字特别熟悉：那天八神忙里偷闲溜出来吃午饭，青叶穿着同样一件校服——不对，是正装——像刚刚踏入陌生领地的小猫一样，用青涩不安的声音和自己打了招呼，然后自己眼看着叶月装作一般职员的样子，戏弄这只可怜的小猫。而在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作为青叶口中憧憬的前辈、作为青叶的顶头上司、作为一个大人，八神竟然完全没有认出她来，任由事情发展下去：这简直就是…… 一切都合理起来，青叶那天在电车里对自己说的话，以及在自己的卧室里，青叶她何以会说出“只要八神小姐想要我就愿意”，何以会在接吻的时候瑟瑟发抖，何以会在手指进入身体的时候即使哭了也不说拒绝——所以，青叶很有可能是因为害怕职权欺压，才同意和自己做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股寒意从八神的脚底贯穿头顶。 在午休时间结束的前五分钟，青叶和同组的几个职员结束午餐回到办公室。八神路过青叶的工位喊她一声，没有多余的对话。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茶水间，八神一边拿着杯子假意鼓捣着咖啡机，一边用脚把门带上。在门“咔嗒”关上的瞬间，少女身上那种能让八神心烦意乱的味道，在稍显密闭的空间里弥散开来，隐隐约约混在浓郁的咖啡气味之中。八神知道应该由自己来说点什么。 “抱歉。早上一直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 “我明白，八神小姐。” 说实话，八神看到青叶紧张的表情，稍微有点不爽。青叶在自己面前时，完全没有刚刚同远山或者叶月搭话时的那种从容不迫，甚至在项目组打招呼时，和阿波根的眼神交流都很大方；而到了八神这边，脸上的表情除了尴尬就是紧张——当然了，这很好猜，也许和阿波根海子之间是她自愿的，而和自己发生的这码事是职权欺压……总之不知道哪里来的胜负欲，八神认为自己一定要解释清楚。 “现在这种复杂的情况同样让我很困扰，我没有办法那样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你共事。”八神看着青叶的眼睛说，“其实那天晚上，我没有认出你来，我并不知道我们会是上下级的关系，如果那天能早点想起来，我不会对你出手的。因为，因为……” 八神也不知道这个解释够不够有说服力，或者说也有可能让人误会自己不想承担责任，使错综复杂的情况陷入越描越黑的境地。青叶抿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总之你不要误会，那天晚上的事情，和你我之间的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八神看不出青叶是什么态度，干脆直接把话说开：“如果我让你误会了这是潜规则，那么我向你道歉。我一直认为，那是出于你我自愿的前提下，才会发生的事情。” “我明白了。”青叶把眼神移开，不知为何听完八神的解释，她的表情更紧张了，“虽然，最开始我的确感到意外，但后来的事情……” 后来的事情——青叶讲到这里似乎说不下去的样子，她不加掩饰地深呼吸了一下，接着又重新装上笑容，一口气说： “其实那个时候，是我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期间八神小姐说过让我离开，我也说过 ‘和八神小姐有同样的感觉’，这之中没有强迫的意味。所以，我当然也不会认为您是在滥用职权，请放心。” 青叶摆出十分恭敬的姿态，深深鞠了一躬。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她甚至替八神找好了台阶，八神也顺势走下来： “那就好。”八神认为她们已经把话说开了，“总之，以后只需要当作没发生过这件事就好，希望我们之间能够保留单纯的职场关系。” 事情到这里本来已经将将稳妥，但不知为何，青叶听完这句话以后，原本柔和下来的表情又紧张起来，眼睛慌乱地左右飘忽不定，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等到青叶给她回应，茶水间的门突然间“咔嗒”一下被打开，筱田初从门后探出脑袋：“你俩干嘛呢？” 八神的第一反应是：刚刚的对话是否被初听到了；如果听到的话她又能理解多少其中的内容；如果她理解其中的内容又有多大把握不让她说出去；自己真的利用职权之便给结音找点麻烦不知道能不能威胁到她……在八神错愕之间，青叶率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双手回握住八神的手。 “我是憧憬着八神前辈才下定决心入职的，能有机会向本人亲自学习，我真的、真的很高兴。”青叶的手心微湿，指尖冰凉。而后她转头朝筱田初说：“是我自作主张说，要成为像八神小姐一样独当一面的人设师，所以，我必须得先对自己造成的麻烦负起责任来。她刚刚答应我，在这个项目发售时第一个给我签名！” 青叶脸上挂着的明媚笑容装得看不出真假，“对吧，八神姐？” 八神这才怔怔点点头。 筱田初不知是被青叶的决心感染了还是别的，竟然眉毛一皱，摆出一副让八神看不懂的表情，而后八神听到她说： “青叶真是狡猾——竟然这么早就开始抢占先机，我也要八神姐的签名啊！” 看来这个人什么也没听懂，八神稍微安下心来。可是，青叶的笑容让人感到眩晕，“将主角从暗茫茫的心境中抽离出来的一抹亮色”——这个抽象的描述在八神眼里开始变得有迹可循。少女身上甜甜的气味不合时宜地开始绕着八神打转，她觉得自己又该死地开始心跳加速，产生妄想。 该死。